傅覺民一句話拋出來,空氣霎時凝住。
錢飛和旁邊那漢子對視一眼,臉上堆起油滑的笑,趕忙打哈哈︰“傅少爺說笑了,就是幫警務處辦點雜差,抓幾個毛賊,尋個貓狗什麼的...”
“哦?”傅覺民語調平緩,目光卻像鉤子,“什麼毛賊,值得動用幾百號人、上百條槍?若我沒記錯,民務處今年,光招人的告示就貼了不止兩回了吧。”
“嘿嘿...”
錢飛干笑幾聲,縮了縮脖子,只裝听不懂。
傅覺民清楚兩人都是老油條,問也問不出什麼,他想要搞清楚這件事,還得是找二叔傅國平問個明白。
八月的碼頭像個蒸籠,人擠著人,汗臭混著河水的腥氣,燻得人發昏。
傅覺民也懶得再看,帶著兩個保鏢跟班就往回走。
出了水會場地,剛要坐上汽車,就在這時候,傅覺民腳下一頓,只見一隊苦力正悶著頭,兩人一組,用粗木杠子抬著一個個濕淋淋、沉甸甸的麻袋從河堤下踉蹌走來。
一股若有似無的、帶著河底積淤與腐爛氣息的熟悉味道鑽入鼻腔。
傅覺民眸光一凝,反手“ ”地關上車門。
“過去看看。”
不顧身後兩人的反應,傅覺民徑直朝那群力工走去。
到了跟前,那股子惡臭便愈發濃烈。
傅覺民掏出手帕捂住口鼻,隨手攔下一對力工,兩個大洋丟過去。
“打開。”
倆力工見傅覺民衣著氣度不凡,出手又闊綽,哪敢怠慢,趕忙解開繩索,將麻袋口朝下一倒——
一團黑乎乎、濕漉漉的東西重重摔在地上,腥臭的黑水四濺。
傅覺民強忍不適,朝地上的東西定楮一看,眼中頓時掠過一絲震動與駭然。
只見麻袋里裝的是頭死豬。
卻又不是一般泡水的死豬。
整具豬尸腫脹發黑,卻不見蚊蠅縈繞,更沒有尋常腐爛的跡象。破爛的豬皮緊貼著里頭干癟萎縮、毫無血色的肉,仿佛被什麼東西將全身精血吸食一空。
這模樣,與他月余前在碼頭旗桿上見到的那幾具尸體,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今天剛投河的祭品?”
傅覺民聲音發沉。
一個面相憨厚的力工嚅囁著回答︰“是…是上回的…”
“上回的祭品,隔了一個多星期才浮上來?”傅覺民眉頭緊鎖。
“是河里有水妖…”那力工話未說完,身後的錢飛一個箭步上前,厲聲打斷︰“放你娘的屁!河里干干淨淨,哪來的水妖?再胡說八道,老子撕了你的嘴!”
“閉嘴!”
傅覺民冷眼一掃,錢飛脖子一縮,訕訕退後。
兩個力工嚇得噤若寒蟬。
傅覺民知道問不出什麼了,又將兩枚大洋丟在地上,轉身大步走向汽車。
看著黑色轎車卷著塵土遠去,錢飛抹了把額頭的汗,與同伴相視苦笑。
“這位小爺太精明了,這事…怕是瞞不住了。”
“給二爺說一聲吧,剩下的,就不關我們的事了...”
.......
傅覺民徑直回了家,坐在三樓臥室的窗邊,透過琺瑯窗看著底下花園一片精心打理過的青翠寧靜。
一月苦修,磨皮將成的好心情在此時蕩然無存,只覺心里有股子說不出的煩悶,那碼頭死豬干癟詭異的慘狀,與記憶中旗桿上隨風晃動的尸體不斷在他腦子里交織閃現。
傅覺民面無表情拿起面前的左輪手槍,機械地重復著動作——彈輪“ 噠”甩出,合上,上膛,再甩出…
清冷的金屬撞擊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也不知過了多久,傅覺民猛地放下左輪槍,起身走到書桌前,拉開左手第一個抽屜,從鋪著紅絨的錦盒里扯下一小把參須,胡亂塞進嘴里。
伴隨咀嚼的動作,苦澀的滋味在口中蔓延開。
傅覺民輕吸一口氣,默默換好練功服,然後走出房間,一臉淡漠地吩咐下去。
“去,把王水生給我叫來。”
.......
一晃,又是一個星期過去。
傅家,佣人食堂。
王水生拖著一條瘸腿走進來時,幾張八仙桌早已坐滿了人。
傅家護院的伙食向來不差,八人一桌,十菜一湯,有魚有肉,逢年過節每人還能分到一盅陳釀的老酒。
王水生是傅家護院中唯二踏入鍛骨境的拳師,身份不同尋常,即便來晚了,屬于他那張桌子的正位——正對魚頭的主座,也始終給他留著。
“水生哥!”
“王哥來了!”
桌邊幾人見他露面,紛紛起身招呼。
王水生笑著抬手招呼︰“行了,都坐著,趕緊動筷。”
眾人早就餓壞了,立馬埋頭大吃。
有機靈鬼眼疾手快,一伸手直接將桌上唯一的一盤紅燒鯉魚整個端到王水生跟前,然後夾起魚鰓邊最肥最嫩的那塊月牙肉,殷勤道︰“水生哥,您嘗嘗這個。
“胡鬧!這是大伙的菜,不是我王水生一個人的。”
王水生一筷子敲在機靈鬼的腦袋上,笑罵幾句,轉手又將面前的魚給推了回去。
不過對于機靈鬼討好的行為,他卻是頗為受用,連帶看碗里的魚肉似乎都變得更美味三分。
王水生夾起那塊最鮮最嫩的魚眼肉,剛要往嘴里送,就在這時,旁邊一張桌子上卻傳來陣陣的哄鬧。
“呸!這魚臭的!”
“什麼臭的,我看分明是瘸的!”
“魚還能瘸?你又胡扯!”
“怎麼不能?有的魚啊,水里生水里長,偏就長出條狗腿來,還能自己把自己給折騰瘸嘍!”
“哈哈哈——”
那桌人越說越響,句句在“水”“生”兩字上咬得極重,任誰都听得出是沖著誰來的。
王水生“啪”地撂下筷子,臉色陰沉地望向對面︰“孫有柱,你幾個意思?”
對面桌上,一個高大魁梧的漢子晃悠悠站起來。
他滿臉橫肉,頭皮刮得青亮,一身筋肉虯結,正是護院里另一個鍛骨拳師,孫有柱。
“我什麼意思你听不明白?”
孫有柱眯著眼,冷笑,“我就是瞧不慣有些人,裝模作樣,骨頭軟得很。”
他聲音陡然拔高︰“咱們雖是給傅家賣命,可練武之人,總得有點骨氣、要張臉皮吧?
為多討幾個賞錢,竟把自己腿打折了賣慘……這種事兒,我孫有柱做不出來!”
王水生臉色鐵青。
他知道自己近來被少爺選作陪練,賞錢拿得多,早惹人眼紅。
可孫有柱今日把話說得這麼難听,是半點臉面都不打算留了。
“你覺得我這身傷……這腿,是自己弄的?”他盯著孫有柱,一字一頓。
“不然呢?”孫有柱嗤笑,“誰不知道少爺練武才一個月?一個月能練出什麼?站樁都未必穩當!你王水生什麼境界?鍛骨!一個鍛骨給新手陪練,能陪到骨斷筋折……你當兄弟們都是傻子?”
王水生沒急著反駁,目光緩緩掃過食堂。
“大家都是這麼認為的?”
無人應聲,但不置可否。
甚至連他手底下這張桌子的護院們,也都眼神閃爍,藏著幾分懷疑與輕蔑。
“好。”王水生沉默片刻,忽地笑了,聲音出奇地平靜,“少爺正嫌我一個人不夠打,想多找幾人陪練。”
他環視眾人,緩緩道︰
“今晚,少爺練拳。有想去的……就一起來。”
“這話,是我王水生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