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回宮,立刻召來曹皇後商議削減宮中用度之事。
    曹皇後疾步前來,步履匆忙,眼含喜色。
    見殿中只趙禎和章得象、張士遜二人,曹皇後眼底的喜色緩緩淡去,一雙點漆般的美目又失了神采,如兩顆黑玻璃珠子般死板僵硬。
    趙禎微微側過視線,假裝沒看到曹皇後眼底的希望和失望,提起正事。
    帝後一問一答,先算了一遍目前宮中開支。
    趙禎雖節儉,但也好色。章獻太後在世時對趙禎管得極嚴,趙禎弱冠還宿在她宮中。待章獻太後明道二年(1033年)去世,趙禎在景  元年(1034年)便因流連後宮宴飲無度得了重病。
    待病愈後,趙禎雖有所收斂,但宮內女子仍舊繁多。宋太/祖在位時宮女子總共不超過三百人,趙禎在寶元二年(1039年)為節省宮廷開支放出宮的女子,便有二百七十人。
    曹皇後屬意再放出一批宮女,趙禎想來想去,前幾年剛放過,心里還是舍不得,便否了曹皇後的提議,只削減宮中花銷。
    趙禎率先削減自己的花銷,每日飲食不可超過一千貫。
    曹皇後緊接著削減自己的花銷,直接將中宮內用減半。
    而後他們商議其他妃嬪花銷,從份位從上到下依次往下捋,一個一個敲定削減額度。
    到了張美人時,趙禎頓了頓,道︰“幼悟正病著,張娘子花銷不削減。”
    趙幼悟乃趙禎第八女。除養在曹家的曹暾外,趙禎三子八女中唯有皇長女福康公主,和年僅一歲的皇八女趙幼悟活著。
    但曹皇後知道,皇帝不削減張美人花銷,不是因為慈父心腸。
    皇子皇女都有自己的份例。福康公主的份例比照皇子份例另取,皇八女趙幼悟更是遠高于福康公主。
    趙幼悟出生時正值慶歷和議,宋夏戰爭剛打完,又要給西夏人送錢,公私庫都捉襟見肘時。但皇帝都從左藏庫取來綾羅八千匹為皇八女私用。之後每日俱用,連趙禎養在自己身邊的皇子都不能比。其原因,僅是皇帝極其寵愛張美人,愛屋及烏罷了。
    削減張美人花銷並不會削減皇八女花銷。皇帝沒有削減福康公主的花銷,不也削減了福康公主生母苗昭容的花銷?
    張美人額外不同,僅又是因為皇帝極為寵愛她罷了。
    張美人一應花銷本就皆等同貴妃,只差貴妃之實。曹皇後宮中俱用減半,飲食便比張美人差了。
    此舉會讓曹皇後很是沒臉,但曹皇後早就習慣,這次也習慣地應了。
    曹皇後應後,趙禎自己又覺得有些不妥。
    宮中皆削減花銷,若張美人不削減,恐怕有礙名聲。
    趙禎便道︰“也給張娘子削減一點……一成……半成吧。”
    張美人宮中花銷削減半成後依然比曹皇後多,但曹皇後仍舊迅速應下︰“是。”
    趙禎想著張美人照顧女兒的操勞,終究于心不忍,又道︰“張娘子很喜歡前日里廣州進貢來的珍珠。你去庫房找找,全部賜予她,寬慰她的心。”
    曹皇後再次應下。
    趙禎又道︰“還有江西進貢的金桔,她愛吃這個,都送過去。”
    曹皇後一一應下。
    趙禎想,張美人應該不會難過了吧。
    想到心尖尖上的愛人,趙禎眉間因朝政生出的溝壑被一抹柔情抹平,面容都年輕了不少。
    柔情涌上心頭,趙禎便讓曹皇後為其他幾位較為上心的妃嬪和生育過子女的妃嬪,都送了幾匹綢緞去,以示安撫。
    這次曹皇後提出了建議,給宮里所有有份位和承寵過的宮人都送綢緞,皇帝喜歡的幾位額外增加十匹。
    趙禎同意。
    後宮的事商議完後,趙禎就讓听了他和曹皇後商議內容的章得象為他擬旨。
    章得象悄悄瞥了曹皇後一眼。
    廣州進貢的珍珠和江西進貢的金桔都是稀罕物,陛下說全送給張美人,就是說曹皇後也一樣未得?
    他都有點懷疑,太子是不是曹皇後所生了。或許太子是其他身份低微的妃嬪所生,只是因為曹皇後賢惠,曹琮忠誠,所以才送到曹家養育?
    比起章得象的胡亂猜測,張士遜身為兩朝重臣,在宋真宗朝時比章得象官位高,不會有誤會。
    生育了太子又如何?章懿皇後的淒苦少了嗎?
    張士遜懷疑,如果曹皇後不是皇後,恐怕就會步章懿皇後後塵。曹家是開國勛貴又如何?如今哪個將門還敢造反不成?何況曹家除了曹琮,族中無一人身居高位。曹琮已老,又能奈何?
    皇帝在後宮之事上與先帝一樣荒唐,與先帝不愧是親生父子。
    張士遜一想到先帝,對皇帝因為懼怕宮里風水有問題就把太子藏起來一事,都認為可以接受了。
    至少太子的生母沒被皇帝弄成姓張的,皇帝比起先帝還是更賢明。
    正事說完,趙禎便讓曹皇後離開。
    曹皇後躊躇了一會兒,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曹琮,對趙禎道︰“陛下,臣妾前日織了幾匹布,可以由叔父帶給佑兒嗎?”
    剛剛還滿眼柔情的趙禎臉色一沉,一言不發地看著曹皇後。
    曹皇後盈盈下拜,神情懇切︰“只是臣妾自己織的布……”
    趙禎冷聲道︰“你可從私庫賞賜錦緞。”
    曹皇後嘴唇抖了抖,最終只是又拜了一下,回了個“是”,便離開了。
    待曹皇後離開後,趙禎看向曹琮。
    曹琮立刻跪下叩首,不敢抬頭。
    趙禎撫在椅背上的手指敲了一下,兩下,三下,才開口柔和道︰“曹卿請起,朕知你有好好照顧皇後的三弟。皇後多慮了。”
    “謝陛下。”曹琮又磕了一個頭,才站起來,但不敢就座。
    直到趙禎再次開口讓他坐下時,他才誠惶誠恐地坐下。
    趙禎道︰“皇後私自賞賜後族,被台諫官得知,恐怕會對皇後名聲有害。你要多勸說。若皇後憐惜幼弟,你來告訴朕,朕會賞賜。”
    曹琮忙道“不敢”,保證一定會好好對待曹佑,讓皇後安心。
    趙禎滿意地頷首,又對章得象和張士遜道︰“皇後的幼弟曹佑乃是一員大才,朕很喜歡。若章卿和太師得空,請多指點他一二。”
    章得象和張士遜忙應下,背後冷汗浸濕衣襟。
    如趙禎所想,兩位老臣猜到了曹暾是他的兒子,但沒有一人敢發問。
    皇帝自己不說,臣子私自猜測別人的兒子是皇子,就是重罪。他們一個已經致仕,一個即將致仕,為保善終,絕對不會冒險。
    至于範仲淹,趙禎有其他理由阻止他公布太子身份。
    趙禎知道在範仲淹心中,大宋設江山社稷為重中之重。他只要說暾兒在宮外才能平安長大,範仲淹就不會違背他的意願。
    他也給了範仲淹足夠的信任,同意範仲淹將太子身份告訴能保守秘密的人。
    以趙禎對範仲淹的了解,範仲淹只會告知韓琦和富弼二人而已。韓琦已經知道太子身份。富弼早已經離京,為免秘密泄露,範仲淹不會在書信中告知富弼太子的事。
    等趙暾過了童子試,出現在朝臣視線中,趙禎才會漸漸增加知道趙暾身份的人,讓趙暾的身份成為公開的秘密。
    除了擔憂趙暾的安全,趙禎還很好奇,如果一個皇子不知道他的身份,會不會比他視野更寬闊,更知道如何決斷。
    趙禎很清楚自己的問題。他不知道對錯,許多事都只能先試一遍,讓賢人都當一遍宰輔,看誰更適合。
    這是他依照自己的能力做出的決策,但……
    趙禎又想起章獻太後。
    章獻太後是先有決策再選賢臣。她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該做什麼,從來不動搖。
    章獻太後曾教導他,不能朝令夕改,會令吏無適守,民無適從。
    可大娘娘啊,若不知道對錯,我又做何決斷?我只能一一嘗試。
    趙禎想到死死壓制住他的章獻太後,心情復雜。
    這時,曹皇後那張表情永遠沒有破綻的臉浮現在他心頭,與章獻太後重疊。
    一個人受盡屈辱還能毫不動搖,仍舊將宮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讓他尋不到任何錯誤……
    曹�啊,絕不能讓她與暾兒親近。
    趙禎收起動蕩的心神,轉移話題,提起賑災之事。
    章得象和張士遜紛紛獻策,曹琮也以禁軍馬帥的身份,適時地提出建議。
    ……
    回到坤寧殿,曹皇後屏退下人,如虛脫般坐在榻上。
    喘了幾口氣,她往後一倒,合衣仰躺在床榻上,滿頭珠翠散落一榻。
    “見陛下反應,章公和太師應當確信暾兒為我之子了。”曹�曲起雙臂,遮住撲了厚厚蜜粉,仿佛給木雕上了漆的臉。
    只那上翹的嘴角,沒能被手臂遮住。
    半晌,她放下雙臂,撐坐起身,喚來宮人補妝。
    一層一層,一層一層,把不小心掉了的粉全部補上,一絲縫隙也不能有。
    宮城之外。
    曹暾回家睡了一覺,已經醒來。
    他換好衣服,跳到地上,左轉轉,右轉轉,伸長胳膊又彎彎腰。
    好了,伸展運動做完。
    曹暾放聲大喊︰“小叔叔!你在哪里!說好的教我習武!不準食言!”
    因擔憂曹暾的身份有問題而準備食言的曹佑身體一僵,然後轉身飛速逃跑。
    曹暾掄圓了腿在後面追︰“站住!”
    曹佑手里還端著拿給曹暾吃的蜜餞。他一邊跑一邊護著碗里的蜜餞道︰“明日,明日再說!”
    曹暾可不慣著小叔叔的拖延癥︰“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朱夫子!朱夫子!小叔叔騙小孩!他不是好人!”
    範仲淹從書房的窗戶探出半個身體︰“曹佑!別教壞小郎君!”
    正懷疑朱夫子真實身份的曹佑︰“……”他心里苦,不敢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