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馬車離開時,韓琦站在原地目送,眼含憂慮,久久不肯離去。
希望太子能平安長大,這樣朝堂的爭端就能少了大半。
一位僕從走來,稟報道︰“韓公,昨日那農家把送去的銅錢退回來了。”
韓琦臉上的憂慮一僵。
他轉過身,急切道︰“為何?他們非得殺死剛出生的兒子嗎!”
僕從道︰“沒殺,也沒收。他們說害怕養不活,惹了韓公生氣,以後遭禍。而且他們不缺錢,只缺糧。”
韓琦嘴唇翕動,滿腹話語化作了一聲嘆息︰“缺糧啊……是我想得不周到。你取些粟米送去。”
僕從不懂︰“韓公,這種事很常見,公能管得了一例,又有何用?”
韓琦雙手背在身後,仰頭看著天光︰“無何用。”
東京繁華,京城周邊村落多入城做工,工錢不低。若換了個只管清閑事的官員,一定會疑惑,東京城郊怎麼還會有殺子之事。
韓琦輾轉地方多年,精通俗務。他不會疑惑。
東京城的百姓不缺錢,缺糧。宋夏戰爭三年,富戶可能家財萬貫,卻買不到新的粟米。
按照史書中的記載,缺糧時應該糧價飛漲。但眾所周知,糧荒之時還有余糧販賣者,背後皆是達官貴人。東京城里處處有台諫官,誰也不敢囤積居奇。此本乃善事,然而無利可圖,商人干脆不賣糧了。
很荒唐,但是現實。
此時該官府開倉。但宋夏戰爭再加上連年天災,官倉也無太多余糧,那糧荒,就在所難免了。
如今宋夏戰爭已經結束,或許百姓會好過許多,至少京郊不必再行那殺子之事。韓琦閉上雙眼,心中有一瞬的迷茫。
宋夏戰爭,他是堅定的主戰派。如今戰爭已經結束,慶歷和議已經簽訂,大宋只要每年賜給西夏銀、綺、絹、茶各二十五萬五千,西夏就取消帝號,他的目的已經達到。
可這國內民不聊生,邊疆精銳喪失過半的現狀,主戰真的正確嗎?
如果給西夏一個虛名,就能免于之後這麼多的損失,是不是一開始就和談更好?
恍惚之後,韓琦很快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西夏主動襲擊大宋,大宋乃是不可不為之的反擊。他沒有錯。
“我知無何用。”韓琦道,“但遇上了,便不能不管。”
僕從道︰“是,韓公。”
韓琦又往遠處眺望,已經看不到曹家馬車揚起的塵埃時,他才轉身離去。
曹家馬車離開韓琦的視線後不久,就被人攔住。
僕人敲著馬車門稟報,前面有人葬孩子,不吉利,希望達官貴人們繞路。
張姓馬車夫驚懼地跪著解釋道,他隨曹將軍離京多年,離京前,這里還不是埋孩地。
曹佑趕緊把曹暾耳朵捂住,皺眉道︰“閉嘴!趕緊繞路!”
叔父派來的人在軍旅中待太久,分不清輕重了嗎!這話怎麼能當著暾兒的面說!
範仲淹從曹暾準備考童子科的驚嚇中回過神,趕緊伸手拉下馬車的窗戶簾。
曹暾拍了拍曹佑捂著自己耳朵的手︰“小叔叔,我都听見了,你再捂有什麼用?你姓張是吧?我听旁人都叫你老張。老張,無心之失不為錯,繞過去便是。不用緊張,我不害怕。”
曹佑把手放下︰“立刻駕車,不要耽誤時間。”
馬車夫連滾帶爬地起身,換條小道進城。
曹佑臉色很難看。
他攔住了曹暾昨日的好奇,沒想到還是沒擋住。真是太不吉利了!
範仲淹擔憂道︰“郎君,你真的無事?等回家休息片刻後,一定要去相國寺上炷香,再用艾草沐浴。”
知道此時人的迷信,曹暾沒有拒絕︰“是,夫子。”
範仲淹觀察曹暾,見曹暾確實面無懼色,但竟也面無憐惜之色,心中不免擔憂,不知道曹暾是年幼無知,還是真對百姓毫無同情心。
他想詢問,又怕曹暾年幼,多提此事會驚動孩童不穩固的魂魄。
範仲淹猶豫時,曹暾先開口了︰“小叔叔,你昨日不肯告訴我韓資政為何與村人發生沖突。韓資政就是在阻止村人溺子吧?”
曹佑立刻回答︰“不是。”
曹暾沒好氣道︰“我有听到幾個字,雖沒听清,出村子就撞見此事,肯定沒錯。”
見曹暾主動提起此事,範仲淹便不再猶豫,詢問道︰“暾兒對盛世之中竟有人殺子之事,做何理解?”
曹暾困惑︰“盛世?”什麼盛世?哪來的盛世?
曹佑輕輕按了曹暾的頭頂一下,提醒曹暾︰“此時確實是盛世。”
他們二人既然回京,可不能口無遮攔了。
曹暾會意,忙道︰“呃,好吧,盛世。理解……嗯,百姓養不活所以就殺子?”
範仲淹嘆了口氣,看出曹暾並不認可這是盛世,沒有就“盛世”二字多做糾纏,直截了當問道︰“我見暾兒似乎不以為奇,難道曾經見過?”
曹暾點頭︰“江南鄉間也常殺子。民間常只留二子,多余無論男女,皆溺殺。”
他覺得馬車里太悶,指揮小叔叔重新把車簾掛上。
雖然繞了路,但馬車離城里已經很近了,很快就能眺見巍峨的東京城門。
城門外已有百姓排隊進城。
有一吏人呼和百姓讓路,護送一隊年齡與曹暾無二的女孩入城。
百姓踮腳圍看,神色多有艷羨。
曹暾也將視線投向那一隊神色忐忑的小女兒。
範仲淹以曹暾其父的性格揣度曹暾,以為曹暾年幼便慕艾,心里嘆著氣,為曹暾介紹道︰“那是達官貴人采買的侍女。”
曹暾道︰“侍女?應該是自賣其身的樂坊新人吧?我剛听吏人呼喝了。”
他十分無奈。小叔叔也好,朱夫子也好,怎麼都以為自己眼瞎耳聾啊。
曹暾收回視線,繼續之前的話題︰“相比江南,京城還算好些,只殺多生的兒子,不殺女兒。若有人得了女兒,便十分歡喜。‘京人薄生男,生女即不貧。東家從王侯,西家事公卿。’”
範仲淹問道︰“這詩是何人所作?是暾兒曾經的老師?”
“是我從史書中讀到的。”曹暾胡扯,“說的是六朝舊事。”
這詩是文天祥寫的,說的就是大宋。
大宋是文人官宦的盛世,繁榮的商品經濟的源頭是官僚消費。對官宦而言,多才多藝的女子是最受歡迎的商品之一。
《江行雜錄》曰,京城的達官貴人采買侍女,“身邊人、本事人、供過人、針線人、堂前人、雜劇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廚娘……終非極富貴之家必不可用”,花費極大。
大宋為官僚文人服務的青樓文化也是歷朝歷代最為出眾。
其他朝代出入青樓為落魄文人的自我墮落,在大宋是風雅;其他朝代皆謂妓子贖身為從良,在大宋年輕貌美的妓子自我贖身是浪費自己的才華,當官的只允許年老色衰的妓子贖身。
所以如浮夢般繁華的東京城,貧賤百姓如白居易《長恨歌》中所言,“不重生男重生女”。
曹暾對殺兒賣女之事知道得與範仲淹一樣清楚,比範仲淹所預料得更世情通達。
範仲淹的心卻沉了下去。
城門那邊,樂坊新人們面帶忐忑和希冀。
五六歲的女童已經芳華稍露。再經過五六年的悉心教養,她們便到了北宋文人墨客最寵愛的豆蔻之年。
她們身著淨色的素衣,挽起鴉羽般的雲發,渾身上下僅有一點朱唇上涂了胭脂,黑黑白白中混雜了唯一的艷麗朱色,安安靜靜地入了城。
馬車身後,雖已經駛離了原來的道路,但嗩吶鎮魂的聲音太大,仍舊听得見那淒厲的樂音和哭聲。
親手溺死孩子的父母,正撕心裂肺地哀號著“我的兒”。
聲音很嘈雜,卻像是夜晚的蟲鳴,襯得此刻更寂靜了幾分。
曹家人拿出令牌,在吏人離開之後插隊入了城。
靜默的樂坊女與曹家走的不是一條道,城門也隔斷了埋兒父母的哭聲。馬車駛上了官道。
官道兩側榆柳成蔭。兩邊店鋪朝著官道方向支個鋪子,賣包子的、肉餅的、腌魚的,還有各種咸菜,浸在涼水中的瓜果,現烤現賣的豬內髒、羊腸子……身穿短褐的庶民和寬袍大袖的文人,在店家殷勤的叫賣聲中比肩接踵。客商的小船在汴河中擠擠攘攘,從外城一直延續到內城。
城外的人糧荒未過,城里似乎並不缺少吃食。
入了內城後,路邊仍舊熱鬧,店家則換了樣。
官道往南是賣鷹鶻的,其余鋪面有賣珍珠香料的,有賣綾羅綢緞,有賣金銀珠寶……店面高聳寬廣,出入者皆身著華錦,買賣東西付錢收貨都用車子拉。
從炊煙灶火到紙醉金迷,馬車仿佛行走在一卷清明上河圖中。
東京繁華,盡在此卷。
而曹暾從寂靜到熱鬧,一直是那副懨懨的神情。他的眼中無波無瀾,之前沒有看見人間慘事的憐憫,現在也沒有看見市井繁華的好奇。
如一潭死水。
也如看著一攤爛泥般的死水。
他沒有任何興趣。
“暾兒,要到了,準備下車。”曹佑道。
“哦。”曹暾打了個哈欠,揉了揉顛疼的屁股。
範仲淹收起打量曹暾的視線,心底憂慮更深。
郎君確實早慧,但是否太冷漠了些?
或許是自己多慮。郎君只是年幼,雖從書中讀得了知識,但未曾親身經歷過,所以不得共情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