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有了朋友引薦,韓琦對曹佑、曹暾叔佷二人熱情許多。
但曹暾感到奇怪的是,韓琦明明之前還被小叔叔的軍策驚了一下,現在卻只給小叔叔列了書單,送給小叔叔幾本自己的著作,便把小叔叔丟到一邊,只拉著自己的小短手,不斷問自己讀了什麼書。
曹暾其實讀了很多書。
雖然啃拗口且有通假字的文言文實在是太過艱難,噎得曹暾淚眼汪汪,但古代無聊,除了讀書沒有其他有趣的事打發時間,何況,曹暾還有小叔叔這個翻譯工具人,讀書就當是娛樂了。
曹家境遇不好,曹佑不願多交友。每當想與人分享閱讀心得時,曹佑就念給曹暾听,給曹暾當翻譯工具人當得心甘情願。
但曹暾對韓琦不熟,不想太顯眼,便只說了幾本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應該讀的啟蒙書籍。
韓琦又問曹暾能背哪些,他只說了《千字文》。
曹暾本為敷衍韓琦,不想被陌生人考校。韓琦若讓他背《千字文》,也就一會兒的事,背完就可以偷懶休息。
誰知道一本《千字文》,韓琦都能講出花來,將其中典故細細道來。
曹暾听得昏昏欲睡。
誠然,韓琦講課其實講得不錯,淺顯易懂,若是尋常四五歲孩童,恐怕會听得津津有味。
可曹暾不是尋常孩童。
《千字文》中的那些典故,他連原著作都能倒背如流。韓琦用哄孩子的故事給他講解典故,就像是有人給歷史專業的大學生講解注音卡通版的司馬光砸缸一樣,曹暾心里只會煩躁得狂念司馬光的姓氏。
但韓琦在文壇朝野的名望都很高,曹家則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曹暾得罪不起韓琦。他只能裝出一個感興趣的模樣,努力睜大快要睡過去的眼楮,憋出一個黏糊糊的小奶音,用惡心心的疊字字,來表達自己對韓琦的敬仰。
韓琦的笑容越發疏朗,範仲淹看得很是欣喜。
他們都在心底歡喜太子的穎悟。
只有曹佑悄悄握拳,短短的手指甲都陷進了掌心里,才忍住笑。
他深知曹暾真正的學習進度,也很熟悉曹暾偽裝下的真意。
暾兒恐怕已經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氣,來抑制住他無聊的哈欠了。
韓琦的地位太高,曹佑不能打斷韓琦對小佷兒的教導,只能在心底同情小佷兒。
再者,曹暾平日總一副懨懨的模樣,比自己這個重活一世的人還要冷漠。難得見一次曹暾裝可愛幼童的樣子,曹佑雖知道曹暾心里很苦,也樂呵得想要把這有趣的一幕畫下來,忍不住多看一會兒。
曹暾偷偷瞥了一眼曹佑,哪能看不出小叔叔在心底看自己笑話。
可惡,等小叔叔睡著,我要在小叔叔臉上畫大王八!
小叔叔不肯救自己,曹暾就只能自救。
他身體晃了晃,裝出一副疲憊的模樣。
曹暾本就瘦小,皮膚白得幾乎看不見血色。這一晃,嚇得韓琦從椅子上蹦起來,一把將曹暾抱了起來。
曹暾︰“……”我只是裝累,至于這麼緊張嗎?
韓琦哪能不緊張?他緊張得心髒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
太子還這麼小,看著身體也很虛弱,他怎麼能讓太子一直站著听他講課?
和學生講課講習慣了,韓琦現在才發現問題。
範仲淹也回過神,暗自後悔。
其實曹暾沒站多久,若是尋常同齡孩童,此時頂多按捺不住想要動一動,不會累到。
可能是曹暾那煞白的小臉太具有欺騙性,也可能是太子的身份太貴重,韓琦和範仲淹難免慌張。即使曹家隨行的大夫說曹暾沒問題,他們也不敢放松。
韓琦還擔心,是不是城外環境太差,讓曹暾感染上病癥。他不敢再多和曹暾相處,讓曹佑趕緊帶著曹暾回家。
若不是怕嚇著曹暾,韓琦都要捶胸頓足了。
雖然他舍不得太子,但太子的安危才最重要啊,該早些把太子送回東京城才對!自己糊涂啊!
韓琦把曹暾送上馬車的時候,雙手都在顫抖,那泫然欲泣的模樣,把曹暾嚇得不輕。
曹佑瞥曹暾︰看,裝累把韓資政嚇到了。
曹暾瞥曹佑︰怪我�@ br />
叔佷二人在馬車里面面相覷。
範仲淹伴君多年,察言觀色的技能點滿了。他雖然心里還是很緊張,但一見叔佷二人的表情,就察覺了不對。
範仲淹猶豫了一瞬,試探地問道︰“暾兒難道不是勞累過度?”
曹佑揉了揉曹暾的腦袋,幫曹暾解釋︰“暾兒只是拜見韓資政時太謙虛,待韓資政講課時,他又不好說自己之前是謙虛,所以強撐著听困了,並不是真的勞累,也不是生病。抱歉,讓夫子和韓資政擔憂了。”
範仲淹重復道︰“听……困?”
曹佑忍笑︰“暾兒,朱夫子要為你啟蒙,你該告知朱夫子你真正的學識。”
曹暾猶豫。
曹佑道︰“暾兒,我朝少年天才眾多,五歲能詩文,九歲通五經者,比比皆是。你將來不是想考童子科嗎?敢應試童子科者皆不比你差。你若藏巧于拙,夫子怎麼能教導你?”
範仲淹再次腦海一片空白,只能繼續重復︰“應試……童子科?”
曹暾仍舊不信任朱夫子。見朱夫子竟然與韓琦交好,他就更擔憂。
不過他轉念一想,若朱夫子真是韓琦認可的友人,那才學肯定極其出眾。叔祖父千辛萬苦為自己找來這樣的夫子,恐怕不會任由自己三言兩語就換人。他再擔憂,也只能在朱夫子手下學習。
唉,真麻煩。
曹暾便懶得裝了,露出日常掛在臉上的懨懨表情,拱手的模樣很禮貌,但冷漠的語氣很不禮貌道︰“小子已經通讀五經,正在讀史。”
曹佑可不給曹暾謙虛的機會。
他的想法和曹暾一樣。朱夫子是韓琦友人,便肯定是儒學大家。叔父一定花了許多心思才為暾兒求來這樣的賢才為夫子,暾兒想要換夫子的希望絕對不可能實現。
師生關系極其重要,暾兒性格狂傲,可別得罪朱夫子,耽誤以後仕途。
曹暾不願多說,曹佑便幫他炫耀。
範仲淹的嘴微微張開,半晌忘記合攏,听曹佑把曹暾夸得天花亂墜。
曹暾幾乎過目不忘,何止通讀,他早就通背了五經,《論語》和《孟子》也已經全部背下;
正在讀史也是謙虛的說法,曹暾讀史的進度和曹佑差不多,因為曹佑不能過目不忘;
曹暾還在學寫詩文,詩詞已經通韻律,散文策論更是如同成年人一般老練……
曹佑炫耀起佷兒來,就閉不上嘴。
曹暾給了小叔叔好幾個白眼,從馬車車座下的小櫃子里摸出水囊丟給滔滔不絕的小叔叔潤喉。
“暾兒雖然極其優秀,也還是有一些缺點的。他識字很快,學寫字卻較慢,字寫得不太好看。且暾兒雖過目不忘,但要理解了才能背誦。識文斷字對他而言還是難了些,所以史書典籍看得比經書慢。”曹佑勉強給小佷兒找了幾個不算缺點的缺點。
曹暾還不到五周歲,他說的缺點能叫缺點嗎?當然不是。
曹佑只是告訴朱夫子曹暾學識的薄弱處,好讓朱夫子教導而已。
曹暾卻有點羞惱。
身為穿越者,他即使有過目不忘的金手指,學寫字的進度也只比尋常五歲孩童好上不多的一點,他怎麼能不羞惱?
其實剛學習識文斷字時,他的進度和尋常孩童也差不多。只是他理解了文章後,能迅速背下,才與尋常人拉開差距。
沒辦法,他也很無奈。
毛筆繁體字實在是太難啦!我前世從小到大都沒寫過毛筆字!筆畫太多我真的記不住!
文言文實在是太難啦!高考語文的那幾段文言文,在此時簡直和白話文一樣簡單易懂!
曹暾本來也不想冒充什麼神童。反正他只要躺到弱冠,就能抱著姑母的大腿安享富貴。
但無奈,家里太窮了。以曹家的謹小慎微和姑母的嚴厲,估計曹家子弟若不能靠自己當官,也不會被朝堂重用。而家無余糧,沒有遺產繼承,在宋朝不當高官就別想躺得舒坦。
如今宋朝科舉還要考寫詩,他實在是沒有寫詩那個天賦。
再者他只是記憶力好,真和這個時代的成年人比學問,不一定比得過。宋仁宗到宋神宗年間的進士們是什麼樣的非人類啊,語文課本上那些必備詩文的署名上都記著呢!
思來想去,他只能欺負同齡小朋友。
你二三十歲通曉儒家經典,雖然我到了二三十歲的時候不如你了,但你孩童時期總不能像我一樣對儒家經典倒背如流吧?
曹暾此番回京最大的計劃,就是走童子科這個捷徑。
宋代規定,十五歲(虛歲)以下童子可由官員舉薦,參加童子試。宋朝皇帝對童子試很重視,每有神童,必親試之。官員和神童父母不敢欺君,所薦神童大多名副其實,如楊億、晏殊等人,皆是文壇巨擘,當過宋朝的宰相。
曹暾一想,頭大如斗,壓力如山。
大宋雖然爛慫,但大宋的文人實在是太卷了。
楊億、晏殊等人皆虛歲六七歲便會寫文章,自己都虛歲五歲了,年齡已經不小了!
天啦,自己再不努力,都不一定考得上童子科了!
要在宋朝當一只混吃混喝的富貴咸魚,真不容易啊。曹暾思及自己的計劃,不得不收起趕走大麻煩朱夫子的念頭,乖乖作揖,嘆著氣道︰“小子確實要考童子科,請夫子教我。”
範仲淹呆若木雞。
他倒不是因曹暾的穎悟絕倫而呆滯。
範仲淹神童見得多了,與他亦師亦友的晏殊就是童子科出身的正宗神童。
他呆滯的是,太子……要考童子科?
考完童子科之後呢?難道太子還想以進士之身入朝為官?
啊這……太荒唐了!等太子的身份昭告天下後,不知群臣會鬧成什麼樣子!
範仲淹理智上知道自己應該阻止,但他完全想不出阻止的借口。
太子有考上童子科的本事,為何不考?身為曹家麒麟兒,他以自身才學入朝為官,憑什麼阻止?
太子又不知道他是太子!
範仲淹緩緩地吸氣,又緩緩地吐氣。
他僵硬地微笑道︰“郎君有志向,極好,極好。”
極好,極好……回京就把這個難題丟給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