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草原。
曾經被詩人們贊美為“上帝的綠毯”的地方,此刻已經徹底變成了阿鼻地獄。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硝煙味以及一種令人作嘔的焦臭,混合在一起,足以讓任何一個初上戰場的新兵當場嘔吐。
共和國南線總指揮部,臨時搭建的掩體里,氣氛壓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第一集團軍司令官,王猛,一個身經百戰、臉上刀疤縱橫的悍將,此刻雙眼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沙盤上那片不斷被染紅的區域。他的拳頭攥得死死的,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報告!”一名通訊兵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聲音因為恐懼和疲憊而嘶啞,“三號陣地……三號陣地失守了!敵人……敵人太多了!他們……他們就像是瘋了!”
王猛的身體猛地一顫,他豁然轉身,一把揪住通訊兵的衣領,咆哮道︰“三號陣地布置了十二挺馬克沁!一個整編營!彈藥是足額配給的!怎麼可能失守?!”
“他們……他們用尸體……用尸體填平了我們前面的壕溝……”通訊兵的聲音帶著哭腔,“機槍手打到槍管發紅,換了三根槍管了!可是他們還是沖上來!倒下一排,後面的人就踩著尸體繼續沖!他們……他們根本不是人!是魔鬼!”
指揮部內,所有將領的臉色都變得無比難看。
這種場景,在過去的一個月里,他們已經見過太多次了。
開戰之初,他們是帶著一種近乎郊游般的心情來到這片草原的。在他們看來,這根本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他們擁有這個時代最先進的武器,最堅韌的意志,最科學的戰術。而敵人,不過是一群拿著老舊火槍甚至冷兵器的烏合之眾。
他們設想過無數種勝利的方式,卻唯獨沒有想到,敵人會用最愚蠢,也最恐怖的一種方式來回應他們。
——用人命來填。
“開火!”
前沿陣地上,一名年輕的連長聲嘶力竭地吼叫著。
他的面前,黑壓壓的歐羅巴聯軍士兵,如同退潮後海灘上的螃蟹,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他們高喊著听不懂的口號,眼中燃燒著一種狂熱到扭曲的火焰,義無反顧地沖向由機槍火舌組成的死亡之網。
“噠噠噠噠噠——!”
馬克沁重機槍發出令人牙酸的咆哮,熾熱的子彈殼像下雨一樣從拋殼口彈出,在地上堆起了一座座滾燙的黃銅小山。
沖在最前面的歐羅巴士兵,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巨型鐮刀掃過,成排成排地倒下。他們的身體在瞬間被打成篩子,血肉橫飛。
然而,後面的人沒有絲毫的停頓。
他們甚至不去管身邊倒下的同伴,只是麻木地、瘋狂地,繼續向前沖。
一名共和國士兵因為長時間射擊,手臂酸麻,扣動扳機的速度慢了一瞬。就是這一瞬的空隙,一個身材高大的歐羅巴士兵已經沖到了他面前不到十米的地方。
那名歐羅巴士兵的胸口插著兩支羽箭,左臂被彈片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但他仿佛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他扔掉了手中已經沒有子彈的火槍,從腰間拔出一把粗糙的短劍,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撲了上來。
“媽的!”
共和國士兵咒罵一聲,立刻端起步槍,想要給他一記刺刀。
可已經來不及了。
短劍狠狠地捅進了他的腹部,劇烈的疼痛讓他瞬間失去了力氣。但他也在倒下的瞬間,扣動了扳機。
“砰!”
近在咫尺的距離,步槍子彈的巨大動能直接掀飛了那個歐羅巴士兵半個腦袋。
紅的白的,濺了那名共和國士兵一臉。
他躺在冰冷的泥地里,腹部的鮮血汩汩流出,生命在迅速地流逝。他看著天空中被硝煙染成灰色的太陽,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為什麼?
這場戰爭,到底是為了什麼?
指揮部里,王猛頹然地松開了手,任由那名通訊兵癱軟在地。
他走到巨大的軍用地圖前,看著地圖上那個名叫“愛爾草原”的地方,眼中第一次出現了迷茫。
“司令官,我們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參謀長走到他身邊,聲音艱澀地說道,“我們的彈藥消耗速度,是預計的三倍!後勤壓力太大了!而且……而且士兵們的精神,已經快要到極限了。連續一個月不間斷地高強度作戰,面對這種……這種自殺式的沖鋒,很多人……心理上已經崩潰了。”
王猛沉默不語,只是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冰冷的地圖。
他是沐瑤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他崇拜總統閣下,將她的每一道命令都奉為圭臬。
總統閣下說,要在平原上,用絕對的火力優勢,一舉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他信了。
他也這麼做了。
可結果呢?
敵人仿佛無窮無盡,殺不完,也殺不退。他們就像一群被邪教洗腦的瘋子,唯一的目的就是用自己的尸體,來耗盡你的子彈。
這已經不是戰爭了。
這是一場比誰先瘋掉的比賽。
“給總統閣下發電。”
良久,王猛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
“就說……就說我王猛無能。”他閉上了眼楮,臉上滿是痛苦和屈辱,“南線戰局陷入僵持,我軍傷亡慘重,彈藥消耗巨大,士兵疲憊不堪,懇請總統閣下……重新指示作戰方針。”
“司令官!”參謀長震驚地看著他。
向總統閣下承認無能?這對于一個軍人來說,是何等的恥辱!更何況,他們面對的,還是那個說一不二、鐵血無情的女總統!
“執行命令!”
王猛猛地睜開眼,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凶光。
他寧可被總統閣下槍斃,也不願意再看著自己的弟兄們,在這片該死的草原上,進行這場毫無意義的屠殺!
……
天幕大峽谷。
如果說愛爾草原是絞肉機,那這里,就是一座被火焰和鋼鐵反復炙烤的人間煉獄。
狹窄的地形,讓共和國軍隊的機動優勢完全無法發揮。他們就像是被困在一條狹長管道里的巨蟒,空有一身力量,卻只能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
而擋在他們面前的,是上百萬悍不畏死的罌吉力王國平民。
“轟!”
一發炮彈在人群中炸開,橘紅色的火光中,十幾條生命瞬間被撕成碎片。
然而,炮彈爆炸留下的那個血肉模糊的彈坑,在下一秒,就被從後面涌上來的更多人填滿。
“頂住!為了國王!為了家人!永不投降!”
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手中揮舞著一把用來劈柴的斧頭,聲嘶力竭地吶喊著。他的身邊,是他的兒子,他的孫子,三代人,此刻都站在這條用血肉築成的防線上。
“噗!”
一發流彈擊中了他的胸口,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胸前那個不斷擴大的血洞,身體晃了晃,向後倒去。
“父親!”他的兒子悲呼一聲,想要去扶,卻被老人一把推開。
“別管我……守住……守住這里……”
老人用盡最後一口氣,說完這句話,便永遠地閉上了眼楮。
他的兒子雙眼瞬間變得血紅,他撿起父親掉落在地的斧頭,發出一聲悲憤的咆哮,朝著前方那道鋼鐵洪流沖了過去。
這樣的悲劇,在峽谷的每一刻都在上演。
北路軍臨時指揮部。
李世忠臉色鐵青地放下了望遠鏡。
他自認心如鐵石,在朝和國,他下令屠殺了數以百萬計的人,眼楮都沒有眨一下。他麾下的這十五萬大軍,更是被他親手訓練成了只知道殺戮和服從的野獸。
他以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感到動容。
但是今天,他動容了。
甚至,他感到了……一絲恐懼。
他恐懼的不是那些手無寸鐵的平民,而是他們眼中那種……連死亡都無法撲滅的火焰。
那是什麼?
是仇恨?是憤怒?還是……一種他無法理解的,名為“守護”的東西?
“將軍,我們已經在這里被拖了整整一個月了!”第一師師長王虎沖了進來,他的軍裝已經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渾身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殺氣,“噴火兵的燃料已經用光了!重機槍的備用槍管也快消耗完了!我們……我們快要打不動了!”
“一個月……”李世忠喃喃自語。
一個月前,他接到總統閣下的命令,躊躇滿志。他以為,穿過這個小小的峽谷,最多只需要三天時間。
可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用盡了所有手段。炮火覆蓋、機槍掃射、火焰噴射……任何一種,都足以讓一支正規軍徹底崩潰。
可這些罌吉力人,沒有崩潰。
他們用身體去堵槍口,用濕棉被去撲滅火焰,他們甚至在夜晚,組織敢死隊,身上綁滿土制炸藥,沖進他的營地,與他的士兵同歸于盡。
瘋子!
一群徹頭徹尾的瘋子!
“我們到底在和什麼東西作戰?”王虎一拳砸在桌子上,發泄著心中的憋屈和憤怒,“我寧可去和歐羅巴的正規軍打一場硬仗,也不想再和這些……這些瘋子耗下去了!這根本不是打仗,這是在用我們精銳士兵的命,去換一群泥腿子的命!不值!太不值了!”
李世忠沉默了。
他何嘗不知道不值?
這一個月,他麾下的“朝和屠夫”,傷亡已經超過了兩萬!
兩萬名百戰精銳,就這麼窩囊地死在了一群農民的草叉和菜刀之下。
這要是傳出去,他李世忠,將成為整個共和國最大的笑話!
“我們繞不過去嗎?”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
“繞不過去。”王虎頹然地搖頭,“峽谷兩側都是近乎垂直的懸崖,根本無法攀爬。這里是唯一的通道。”
李世忠的拳頭,慢慢攥緊。
他想起了自己出發前,在總統閣下面前立下的血誓。
“任務失敗,自刎謝罪!”
難道,他李世忠的救贖之戰,就要以這樣一種屈辱的方式,畫上句號嗎?
不!
他不甘心!
“傳我命令!”他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狠厲,“把所有的炮彈都給我打光!把所有的子彈都給我射出去!我不管代價!三天之內,我必須看到峽谷的出口!否則,你們所有師長、團長,都給我提頭來見!”
“將軍!”王虎大驚失色。
這是要拼命了!
“這是命令!”李世忠咆哮道。
然而,他的咆哮聲還未落下,一名通訊兵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
“將軍!總統閣下急電!”
李世忠心中一緊,一把搶過電報。
電報的內容很短,只有寥寥數語,但他卻看了足足一分鐘。
看完之後,他那張因為憤怒和瘋狂而扭曲的臉,瞬間變得慘白,毫無血色。
他踉蹌著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電報上,是南線總指揮王猛發給總統府的戰況報告,總統閣下,將這份報告,原封不動地轉發給了他。
“南線……也陷入了僵持?”
李世忠的嘴唇在顫抖。
原來,不是只有他一個人無能。
原來,整個歐羅巴大陸,都已經變成了吞噬共和國精銳的血肉泥潭。
總統閣下那看似天衣無縫的“女神棋盤”計劃,那個用六十萬大軍做誘餌,用他這十五萬奇兵做尖刀,畢其功于一役的宏偉藍圖……
失敗了。
徹底失敗了。
李世忠緩緩閉上眼楮,兩行渾濁的淚水,從這個鐵血屠夫的眼角,滑落下來。
他知道,他不用自刎謝罪了。
因為,這場戰爭,他們已經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