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瑤緩緩轉過身。她看著眼前這個曾經意氣風發、如今卻如同一頭被磨平了所有稜角的老獅子般的男人,眼神中沒有絲毫的意外或波動。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將這醞釀已久的情緒盡數宣泄。
然後,她上前一步,伸出那雙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親自將李世忠那如同鋼鐵般堅實的手臂扶住。
“起來吧,李將軍。”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早就說過了,共和國,不興這個。”
這句看似平常的話,卻像一道溫暖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李世忠心中最後一道防線。
他被沐瑤扶著站起身,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早已是老淚縱橫。
他想說些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不是沒有想過重逢的場面。
他想過可能會有嚴厲的斥責,冷酷的警告,甚至是不加掩飾的羞辱。
他都做好了準備,準備像一條狗一樣,搖尾乞憐,去換取那萬分之一的機會。
可他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沒有斥責,沒有警告,沒有羞辱。
只有一句平淡的、如同老友般的“共和國,不興這個”。
仿佛那場葬送了一萬八千名將士的慘敗,那兩年在碼頭上非人的勞役,都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往。
這種平靜,這種信任,比任何的恩賜,都更讓他感到無地自容,也更讓他感到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閣下……我……”李世忠激動得渾身顫抖,語無倫次。
“坐吧。”沐瑤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椅子,自己則率先坐到了主位上,並親自為他倒上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說說吧,這兩年,在海州過得怎麼樣?”
沐瑤沒有直入正題,反而像拉家常一樣,問起了他的近況。
李世忠雙手捧著那杯滾燙的咖啡,感受著那久違的溫暖,心中的激蕩慢慢平復下來。
他抬起頭,看著沐瑤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苦笑了一聲︰“回閣下的話,還算不錯。每天搬搬石頭,出出大力,權當是鍛煉身體了。”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那雙渾濁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火焰︰“但那樣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過了。”
“哦?”沐瑤挑了挑眉︰“那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我想打仗!”李世忠猛地站起身,將咖啡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咖啡濺出了幾滴,他卻毫不在意︰“我想回到戰場上!我想親手洗刷掉盧梁海峽的恥辱!我想為那一萬八千名弟兄,雪恥!”
“很好。”沐瑤滿意地點了點頭。她要的,就是這股被壓抑了兩年的復仇之火。她站起身,走到李世忠面前,直視著他的眼楮︰“既然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那就好好表現。這一次,是我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如果,你再搞砸了……”
沐瑤的話沒有說完,但那平靜的語氣下,卻蘊藏著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膽寒的意味。
“屬下明白!”李世忠沒有絲毫的猶豫,搶先一步,立下了血誓︰“如果屬下再有負您的托付,不用您下令,屬下……自刎謝罪!”
“很好。”沐瑤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她重新走回沙盤前,拿起指揮桿,指向了歐羅巴大陸的北海岸︰“那麼,我們來談談你的任務。”
她將整個“女神的棋盤”計劃,毫無保留地對李世忠全盤托出。
從南線六十萬大軍如何佯攻,如何故意陷入包圍圈,將自己變成一塊吸引歐羅巴所有軍事力量的巨大磁鐵。
再到北線,那支由十五萬“朝和屠夫”組成的奇兵,將如何像一把幽靈之刃,悄無聲息地插入敵人的心髒。
李世忠听得心馳神往,又心驚肉跳。
這是一個何等宏大、何等瘋狂、又何等精妙的計劃!
將兩大洲的戰場聯動,以百萬人的生命為棋子,下得是一盤足以顛覆世界格局的驚天大棋!
當沐瑤講完最後一環時,李世忠早已被這天馬行空般的戰略構想徹底折服。
他看著沐瑤的眼神,充滿了最純粹的崇拜與敬畏。
“現在,你明白你的任務了嗎?”沐瑤問道。
“明白!”李世忠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您要我,握住這把刀!”
“沒錯。”沐瑤的指揮桿,在沙盤上那片代表著朝和國的島嶼上輕輕一點︰“龐萬里的那十五萬‘惡鬼’,就是這把刀的刀鋒。而你,李世忠,就是這把刀的刀柄。”
“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沐瑤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仿佛能穿透李世忠的靈魂︰“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海運也好,偷渡也罷;不管你付出多大的代價,犧牲一半也好,犧牲三分之二也罷。”
她停頓了一下,指揮桿重重地敲擊在歐羅巴大陸腹地的幾座王都之上,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
“三個月!我只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你必須帶著你的人,出現在這里、這里、還有這里!我要在三個月後,看到歐羅巴諸王的頭顱,被懸掛在他們王都的城門之上!”
這已經不是一個軍事任務,這是一個近乎神魔才能完成的挑戰。
要在三個月內,將十五萬大軍和數百萬噸的物資,跨越萬里海疆,秘密投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敵對的大陸,並且還要在登陸後,迅速形成戰斗力,對數個國家的首都發動致命一擊。
這其中的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無數的變數和足以致命的風險。
天氣、海況、敵人的巡邏艦隊、登陸後的後勤補給、情報的獲取……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將導致全軍覆沒。
然而,李世忠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為難與懼色。
他只是挺直了那如同岩石般堅實的脊梁,對著沐瑤,重重地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那聲音,洪亮得仿佛能震碎艦橋的舷窗。
“總統閣下!請您放心!”
“三個月內,若是看不到敵酋的首級,”
“您就來砍我的!”
……
又過去了一個月。
歐羅巴大陸,北海。
天空是永恆的鉛灰色,翻涌的烏雲低垂著,仿佛隨時都會壓垮這片冰冷的海域。
刺骨的寒風卷著咸腥的浪花,如同無數把細碎的刀子,刮在每一個暴露在外的皮膚上。
一支龐大的艦隊,如同一群沉默的幽靈,正航行在這片人跡罕至的灰色世界里。
這不是炎黃共和國海軍最先進的“開拓者”級巡洋艦,也不是以速度見長的“暴風”級驅逐艦。
這支艦隊的主力,是一百多艘體型龐大、外形丑陋的萬噸級武裝運輸船。
它們原本是用來運送煤炭和鐵礦石的貨輪,此刻卻被緊急加裝了火炮和厚重的鋼板,船艙里塞滿的,也不再是冰冷的礦石,而是十五萬顆滾燙而嗜血的心。
新編遠征第六集團軍。
這是他們對外的番號。
但在私底下,無論是共和國的敵人,還是自己人,都更願意用另一個名字來稱呼他們——“朝和屠夫”。
海圖上,從共和國的海州港,到歐羅巴大陸北端的卡斯爾克港,一條曲折的紅色航線,像一道蜿蜒的血痕,標記著他們這趟萬里奇襲的軌跡。
“將軍,我們已經進入‘風暴之眼’海域,距離預定登陸點還有四十八小時航程。”一名年輕的參謀軍官走到他身後,低聲匯報道︰“氣象部門預測,未來二十四小時內,將有八級以上的大風浪。是否需要下令艦隊減速,暫避風浪?”
“不必。”李世忠頭也不回,聲音沉穩如山︰“傳令下去,全艦隊保持現有航速,全速前進。”
“可是將軍,”年輕的參謀有些擔憂︰“在這種天氣下全速航行,運輸船的船體結構可能會承受不住,一旦發生意外……”
“沒有意外。”李世忠緩緩轉過身,那雙曾經渾濁的眼楮,此刻銳利得如同鷹隼︰“總統閣下只給了我們三個月。我們已經在海上浪費了一個多月。現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比我們的命更重要。”
他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語氣嚴厲了幾分︰“記住,我們是軍人。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完成任務。至于風浪,那是老天爺要考慮的事情,不是我們。我們的任務,就是把這十五萬把刀,準時地插進敵人的心髒里。”
“是!將軍!”年輕的參謀被他身上那股百死不悔的氣勢所震懾,猛地立正敬禮,轉身快步離去。
艦橋內再次恢復了安靜,只剩下儀器運作的輕微嗡鳴和窗外呼嘯的風聲。
李世忠重新將目光投向海圖,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他擔心的不是風浪,而是人。
這十五萬“朝和屠夫”,是他見過的最可怕的軍隊。
他們紀律嚴明,令行禁止,悍不畏死。
但他們也是一群被鮮血和殺戮徹底扭曲了心智的野獸。
在朝和國那兩年,他們習慣了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暴力去解決一切問題。
而這次的任務,卻需要極度的隱蔽和精準。
他能管住這十五萬頭野獸,讓他們在登陸前保持沉默。
可一旦登陸,一旦這群餓了太久的野獸聞到了血腥味,他們還能不能按照計劃,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一樣行動?還是會立刻失控,變成一把見誰砍誰的瘋魔板斧?
李世忠不知道。
這是沐瑤留給他的,最難的一道考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