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許久,崔令瞻也未能等到程芙的一句懺悔。
    他只好再次走過去,垂眸皺眉道︰“二人合力都困不住你,以你的水性再救阿嫣一回並不難。”
    “民女說過了,當時已力竭。”
    崔令瞻揚聲道︰“力竭還能抱著木板游那麼遠?”他音色低低的冷,“本王看你像見死不救。”
    程芙難以置信抬起臉,幾番驚疑在眼底深處凝成了恐懼。
    “那日另有一人也在現場,”崔令瞻道,“看得比陶花更清楚。”
    聞此一言,程芙的臉頰褪去了血色,連聲線也泄漏出一絲顫抖,“王爺,民女也是人,生死之際如何做到救一個要殺自己的人?”
    “她的命比你貴。”崔令瞻平靜地道出一個事實。
    程芙︰“……”
    她做夢也沒想到所謂的水難是人為造成的,殺手一直在附近,確定甦姑娘溺亡才離開。
    離開的殺手卻比程芙更早落進了毅王手心,酷刑之下,他供出一切,包括程芙掙扎時奮力還擊……
    這充滿求生欲的還擊最終還是未能自救,甦姑娘的未婚夫猛然箝住了她小小的面孔,再往下兩寸便是頸側的脈搏。
    程芙呼吸急促,胸脯劇烈起伏,于毅王眸中望見了面如金紙的自己。
    那只捏住她的大手仿佛滾燙的鐵鉗,不亂動的話不痛,一掙扎就會越來越痛。
    她下意識去推他,不啻推在了一堵堅硬的牆上,男女力量的巨大懸殊終于讓她生出了絕望。
    崔令瞻凝視她痛苦的小臉,即便她逆人性救了阿嫣也改變不了結局,殺手只會立刻補刀。但他是秩序的既得利益者,所學所思皆為維護秩序。
    程芙的行為顯然冒犯了他的利益。
    她對權貴毫無發自內心的敬畏。
    可她似乎受到了驚嚇,崔令瞻的手自作主張松開了禁錮。
    癱軟在地那瞬間光線一暗,程芙慌忙閉上眼,繃緊了神經。
    未料預想中的打罵並未降臨。
    她惶然睜開眼睫,毅王已坐回了上座,面無表情俯視著她。
    崔令瞻凝眸看了她許久。
    “目下擺在你面前三條路,本王不說想必你也清楚。”
    “……”
    程芙只知有兩條絕路,不知還有第三條。
    崔令瞻移開視線,盯著她身後斑駁的日影,徐徐道︰“第一條,坐牢。毛知州手里沒證據,定不了你重罪,但讓你在獄中反省數十日還是可以的。”
    程芙木然望向他,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並不介意,也看向了她。她的眼楮像兩汪水中的明月。
    “第二條,遣返清安縣,交由徐家人管教。你做了那麼多壞事,送你回去也是應當。”
    程芙身形微晃,不住地搖頭,從她蒼白的面色不難看出心底的恐懼。
    “第三條,贖罪。做毅王府的奴婢。”他嘴角噙著一抹寒涼,“直到本王滿意,你才能自由。”
    崔令瞻好奇程芙會怎麼選。
    可他的胸口悶悶的,無端悸亂,仿佛他才是被迫生死抉擇之人。
    正常人都會選第一條路。
    熬一熬數十日也就過去了。
    然而程芙從毛知州的態度早已猜出自己的下場。
    得罪了宣陽甦氏和毅王,在牢里還能有她的好?挨打挨餓都是輕的,只怕不出半月自己就要“病逝”了。
    程芙的娘親曾跟過一個捕快,對牢獄腌  事再清楚不過。
    “王爺,民女願做奴婢。”她唇瓣翕張,聲音輕得像一縷煙,“民女定會好好服役,為自己的行為贖罪,望您寬宥。”
    崔令瞻捏緊的手指不由松開。
    “你就不怕本王趁機要你小命?”他問。
    要殺早殺了,方才他沒有像別人那樣打她,她就有強烈的預感……預感第三條路是唯一的生路。
    “王爺公正廉明,慈悲心腸,一定會給民女悔過的機會。”
    就算哪日後悔了想殺她,那也比在澹州坐牢、落入徐家人手中強。
    下意識的,她覺得在毅王手里最多挨一刀,另兩個可就不一定。
    牢頭們已經得了毛知州許諾,今晚就要她輪流伺候他們。
    她跪在地上,劇烈喘息。
    “你不是不為奴?”崔令瞻揚起線條分明的下頜,譏諷道,“這就忘了家母遺訓?”
    程芙錯愕抬眸,眼睫輕顫,嘴角不住地抿了又抿,原來他在這兒等她呢,他早就算好了,等她自己跳坑。未婚妻因她不願為奴含恨九泉,他就要她做一輩子奴。確實比一刀了結了更有趣。
    方才她眼底一掠而過的是不是憎恨?崔令瞻的心跳與呼吸微亂,怔怔望著她。
    她有什麼資格?
    彼時暮色沉,他與她目光相抵,霞光落在她薄薄的眼皮,映紅了眼圈,他偏過頭,移開了視線。
    誰都沒有再說話。
    日落前,程芙被獄婆提了出去。
    這回她們沒再打她,而是打開了她的手鏈腳鏈。
    毅王的婢女把她領進了三進院,交給一名氣質溫婉優雅的貴婦。
    婢女在貴婦耳畔小聲低語了一陣,復又轉身告訴程芙貴婦姓薛,女官出身,是毅王的乳母,稱她薛姑姑即可。
    程芙屈膝施禮︰“薛姑姑。”
    兩日後,她坐在最後排的馬車里,被帶到了燕陽府。
    崔令瞻則在澹州多停留五日,處理剩下的事務。
    毛知州一句話也不敢多講,唯恐做不周全,就尋個機會在凌雲跟前說話。
    “凌大人,案子就這樣結了?”他腆著臉笑。
    凌雲回身,看見他,道︰“此案無須你再插手,少自作聰明。”
    毛知州一窒,忙揣著手賠笑道︰“下官實在愚鈍,求大人再給下官一點點明示……”
    “別以為毅王不知你與甦家人的勾當。”凌雲留下一句話,大步流星踏出了衙署。
    毛知州惴惴不安,次日就把甦家的人請出了客房,假裝不熟。
    這可急壞了甦家二老爺,大佷女意外身亡,早不亡晚不亡,偏偏在大婚前五個月亡了,徹底斬斷甦家與毅王最後一絲牽連。
    甦家嚴選的兩名嫡女還等著姐姐嫁過去接她們封側妃呢。這下好了……沒有姐姐的關照,側妃之位便是排隊也排不到她們的。
    毅王未婚妻意外身亡的奏聞于四月初傳進了皇宮。
    皇帝嘴上說了句可惜,心里實則還挺高興,從一開始他就沒瞧上甦家。
    皇後倒是真心實意傷心了一天。
    毅王是她那早逝的親佷女嫡子,也是唯一與她有血緣關系的皇孫,她既是毅王的皇祖母也是毅王的親姑祖母,怎可能不心疼。
    那甦家如今確實落魄,可甦月嫣卻是萬里挑一,比邱貴妃娘家的女兒們不知要好多少倍。
    沒有甦月嫣,阿諾的婚事怕是又要受制于人。
    阿諾是崔令瞻乳名。
    皇後擦了擦眼角。她是一萬個不想看到邱家的姑娘進毅王府指手畫腳。
    毅王自然比她更不願意。
    甦月嫣遇害牽連甚廣,崔令瞻並未在奏聞中詳述,而是親自去了趟宣陽,一待便是數月。
    時光晃眼就翻到了九月份,京師那廂急不可耐,連番召他入京選妃。
    不用去他也知所謂的選妃早被內定。
    普通人尚可用未婚妻去世僅半年搪塞,親王可就難了,穿三天素服已算是曠世“深情”。
    故而邱貴妃連夜便與皇帝商量毅王妃人選,不料還未入冬就收到了毅王舊疾復發,亟待靜養的奏聞。
    邱貴妃心急如焚,皇帝只好指派一名可靠的御醫並兩名太醫署的吏目前往燕陽府侍疾。
    那日程芙以奴婢的身份隨薛姑姑來到了王府。親王府在她的想象中應是比知州衙署更大更奢侈,可當身臨其境,現實遠遠超過了想象,她本能地戰栗。
    一整條街都是毅王的。
    入目便是屋宇式的街門,巍峨磅礡,面闊五間,中間啟三門,足足排列了九行七列六十三顆純金門釘。
    象征至高王權的翠綠琉璃瓦,僅次于皇宮的明黃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因一進院中路分布著王府十大辦事公署,全是外男,僕婢簇擁著薛姑姑走了西路的角門。
    門後停著兩輛小騾車。
    眾人乘車穿過一進院、二進院,從三進院開始步行至五進院落,才紛紛停下。
    看得出薛姑姑的地位很高,卻沒有托大坐軟轎,始終步行。
    重重疊疊,磚牆高聳,程芙想︰便是話本里飛檐走壁的英雄也飛不出,只有薛姑姑那樣深得毅王信賴之人才能來去自如。
    她垂眸盯著腳下的青磚。
    薛姑姑掃了她一眼,見她雖未通王府規矩,行止卻端正有度,不像是沒有教養的市井惡女。
    王府婢女基本群居五進院後罩房,分上下兩層,程芙被安排在西北角二樓最西面的一間,原是雜物間,管事娘子讓她自己收拾收拾。
    身為粗使婢女住進了“單間”,乍一看她條件不錯,實則是管事娘子听說了她的來歷,恐她是個刺頭傷及無辜,便專門將她單獨隔開。
    所謂的單間條件還遠不如粗使婢女,冬涼夏暖,離大廚房和熱水房最遠,當完差回去的路也比別人漫長。
    上面的意思是不叫她餓死凍死便可,管事娘子遂按章辦事,發了她三套過冬的衣裙、兩床厚實的舊棉被。
    當下要穿的肯定來不及做,但也不是真來不及,只是不值當為她罷了。于是管事娘子搜羅了幾套別人不要的給了她。
    程芙白日在西路的花園掃地、澆水、除草,各處洗洗擦擦,晚上回去在豆大的燈下修改肥大的衣裙。
    她縫縫補補,認真仔細。
    阿娘說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做人當藏鋒守拙,學會安靜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