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閻家里的喧囂早已沉澱。
    沈靜儀臥房內,那張寬大的西洋床在昏黃壁燈下泛著溫潤的光,鋪著的席夢思軟得像朵雲。
    換上干淨睡衣的安寶,小手還攥著衣角,只在床沿試探著坐了坐,便被那驚人的柔軟裹住。
    !!!
    哇?
    軟敷敷噠!
    她頭一次睡這麼軟乎乎的床,小眼皮愈發沉重,沒一會兒就蜷成個小團子,迷迷糊糊墜入了夢鄉。
    閻昭震則趴在床邊,雙手托腮,目光如炬落在安寶臉上。
    這是他頭回這樣仔細看妹妹,她皮膚不白還有些發黃。
    可眉眼生得周正,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鼻尖小巧,連睡著時嘴角都微微翹著,是種說不出的討喜好看,他喜歡極了!
    娘親說了,妹妹以前過的是苦日子。
    他暗搓搓盤算,以後有什麼好吃的都要緊著妹妹呢!
    浴室門 嗒一聲輕響,沈靜儀剛洗漱完畢,長發濕漉漉地披在肩頭,帶著淡淡的薰衣草香。
    閻  深早已端坐在梳妝台前,手里拿著條蓬松的干毛巾等著,見她過來便自然地起身,指尖穿過她的發絲,動作輕柔地擦拭起來。
    雖納了數房妾室,可這般默契溫情,從未在旁人面前流露分毫,二人眼底的溫柔,是藏不住的愛意。
    就在這時,床上的安寶忽然動了動,小眉頭緊緊皺起,緊接著,細碎的抽噎聲便鑽了出來︰
    “嗚嗚嗚……爺……窩要爺爺……”
    哭聲越來越響,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滾落,浸濕了身下的錦緞床單。
    閻昭震嚇得眼楮都直了,手腳慌亂地嚷起來︰“娘親!妹妹哭了!不是我,我真沒踫她……”
    夫妻二人聞聲疾步趕到床邊,安寶已經抽抽噎噎地坐起身。
    她那雙淡金色的眸子蒙著層水光,像失了方向的小獸,無措地在房間里掃來掃去。
    剛才夢里爺爺的身影還清晰,此刻卻只剩滿心的空落與思念。
    沈靜儀立刻將小家伙摟進懷里,淡淡的薰衣草香氣隨之縈繞。
    安寶被這熟悉的溫暖包裹,哭聲漸漸止住,她怔怔望著沈靜儀,含混不清地問︰“涼親……斯在拉里(死在哪里)?爺爺斯了,窩想他惹!”
    她想找爺爺!
    “死了”兩個字像根細針,猝然刺中沈靜儀,她猛然想起下人的回話,李老實確實不在了。
    可死亡這兩個字太沉,沉得讓人避之不及;又太輕,輕得只用兩個字就終結了一生。
    該怎麼跟懵懂的孩子說清呢?
    “涼親∼”
    安寶的小手慢慢攀上她的衣領,輕輕晃了晃,帶著無聲的催促。
    這時,閻昭震突然開口,聲音帶著幾分認真︰
    “妹妹不哭,我的小乖也沒了。爹地說,小乖是去天上啦,提前幫我們布置以後的家,等我們老了,也會去天上和它見面的。”
    小乖是他以前養的小松鼠,去年生病走了。
    閻  深頗感意外,沒想到兒子竟會用自己安慰他的話來開解妹妹,這模樣,倒真是有了幾分當哥哥的樣子!
    他俯身下去,抬手揉了揉安寶毛茸茸的腦袋︰“對,安寶,哥哥說得沒錯。”
    安寶呆呆點頭,小眉頭還蹙著︰“辣(那)……等窩成了老賴賴(奶奶),愣見到爺爺啦?”
    沈靜儀輕輕嗯了一聲,聲音柔得像水︰“是呀。我們好好吃飯、好好長大,慢慢變老,到時候就能和爺爺再團圓了。”
    安寶听到這話也不再難過了,她以後要多吃飯飯,努力長大變得和爺爺一樣老,然後再見他時,要說很多很多話……
    許是哭累了,想著想著,小家伙打了個哈欠,小眼皮一眨一眨地睡了過去。
    沈靜儀輕輕將安寶放在床上,閻昭震不想睡一旁的小床,頭一次耍無賴似的躺在妹妹旁邊。
    好在床夠大,兩大兩小睡下綽綽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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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午後,閻家大宅一改往日的沉靜,處處張燈結彩,賓客如雲。
    表面上是為慶賀閻家新添一位小姐,實則各方勢力心懷鬼胎,目光都聚焦在今天的主角。
    那個神秘的養女身上。
    宴會廳內,閻老太君端坐主位,面色沉靜,看不出喜怒。
    六十八歲的長子閻伯淵面容清 ,皺紋深刻如刀刻,總帶著一副圓框老花鏡,鏡片後的眼楮習慣性地半眯著,讓人看不清情緒。
    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已大半花白。
    穿著材質考究但款式老派的長衫,手中常盤著兩個獅頭核桃。身形瘦高,微微有些佝僂。
    與其正妻周氏陪坐一側,六十歲,身材干瘦,顴骨高聳,嘴唇很薄,總抿成一條嚴厲的線。
    頭發梳成圓髻,插著一根沉甸甸的金簪,穿著藏青色的暗紋緞面襖裙。
    二人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眼神卻時不時掃向入口,帶著審視與算計。
    其他各房人員、族中長老均已到場,交頭接耳,氣氛微妙。
    閻  深與沈靜儀盛裝出席,閻昭震要去上學便沒讓他來。
    沈靜儀懷中抱著精心打扮過的安寶。
    小家伙穿著一身正紅色的錦緞小襖裙,頭上扎著兩個小揪揪,系著同色發帶,襯得小臉如玉琢般精致。
    那雙淡金色的瞳孔好奇地打量著滿堂賓客,絲毫沒有怯場。
    “喲,這就是靜儀收養的那位小囡囡吧?真是可愛。”
    周氏率先開口,語氣帶著夸張的贊嘆,眼底卻無半分暖意,“只是不知,這般品貌,是出自哪家名門?也好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多疼惜幾分。”
    這話看似關心,實則是當眾逼問安寶的來歷,劍指其來路不明。
    沈靜儀神色不變,從容應對︰
    “大伯母說笑了,安寶與我們有緣,便是閻家的女兒。至于出身,靜儀覺得,孩子的品性比門第更重要。”
    她四兩撥千斤,將問題擋了回去。
    閻  深投去一個贊許的目光,果然自己的老婆就是厲害!
    閻伯淵呵呵一笑,輕揉手中的獅頭核桃,看似打圓場,實則將矛頭引向更尖銳處︰
    “靜儀所言極是,不過,既入我閻家門,總要清楚根底,免得日後有什麼不清不楚的牽扯,壞了家族清譽。
    我听聞,這孩子是從鄉下撿來的?”
    “撿來的”三個字,他刻意加重了語氣,引得在場一些守舊的族老紛紛皺眉。
    就在這時,被沈靜儀放在地毯上、讓她自己活動一下的安寶,被桌上一盤晶瑩剔透的糕點吸引了。
    她搖搖晃晃地走到主桌附近,仰著小臉,看著那盤點心,奶聲奶氣地咂咂嘴︰
    “亮亮……次次……”
    她這純真無邪的模樣,暫時打破了方才言語交鋒的緊張氣氛,幾位女眷忍不住露出善意的微笑。
    然而,閻伯淵的長子閻  宏卻覺得時機已到。
    他早已得了母親授意,要當眾讓這野種出丑。端著一杯熱紅酒,裝作不經意地經過安寶身邊,腳下一滑︰
    “哎呀!”
    杯中的紅酒“不小心”潑灑出來,直直朝著安寶那無辜的小臉潑去!
    “安寶!”沈靜儀驚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