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韞見狀,松了口氣。
    幸好,範副將成功攔下戎狄暗中偷襲的死士。
    他掃視城樓的情況,又暗暗打量一眼沈知韞。
    心中倒是不如面上這般平靜。
    夫人考慮得極其周到,先是安排哨塔佯裝守備松懈,又暗中懸掛銅鈴。等銅鈴響起,桐油一倒,滾木  石再砸下去,戎狄如何還能得逞?
    果真足智多謀。
    想起夫人幼時母親去世,老將軍親自帶兩兄妹長大一事,他暗暗思忖,莫不是這夫人已經得到老將軍真傳,危急關頭才有機會展露出來?
    若當真如此……
    他心頭感慨,這是老將軍冥冥之中又救了朔風子民一命。
    沈知韞道︰“您辛苦一夜,先去休息片刻,這邊的事情還有我。”
    “戎狄不知何時再犯,還需倚靠您。”
    範副將擺手︰“多謝夫人關懷,此處便……勞煩夫人了。”
    沈知韞坦然應下。
    戰事暫緩,她也有不少事情要做。
    要派人檢查城門是否破損,清點武器、糧草的消耗情況,清點兵力,了解傷亡情況,戰功獎懲等等。
    經過城牆一處時,目光瞥到不遠處低頭拭劍之人,主動朝他走過去︰“昨日之戰,你覺得如何?”
    秦岳渾身大片血污,略顯狼狽,正默默擦拭劍上的血痕,聞言垂眸拱手道︰“回夫人,我雖是初次殺敵,但對上戎狄,國仇家恨上涌,倒是覺得殺了個痛快。”
    一旁的李漢升看過來,大笑著應和︰“昨兒俺就注意到你,身手矯健,出手利落,殺了不少蠻子!”
    “好好干,戰事結束,你起碼能得個隊正。”
    這次守城,秦岳便被安排到李漢升手下。
    沈知韞含笑應了一聲︰“李校尉說得不錯,以你的身手和膽識,值得隊正之位,若是戰功不凡,甚至當上都尉也無不可。”
    隊正管轄五十至一百人,都尉能統領三五百人,作戰時能獨立鎮守一處。
    李漢升伸手拍他胸膛︰“好小子瞧見沒,夫人看重你,日後可得拿出大本事!”
    沈知韞挑眉︰“有才之士,必然要厚待。”
    秦岳聞言,依舊沉穩︰“夫人言重,小人愧不敢當。”
    她道︰“何必妄自菲薄,遠的不說,就說此次論功行賞,必升為隊正。”
    這次戎狄有人借助雲梯登了上來,是秦岳召集周圍幾人,配合守下那處缺口,不叫敵兵殺入,更是斬殺了戎狄一名先鋒。
    秦岳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
    沒想到這位夫人對他有幾分拉攏之意,不知是當真看重了他的才能,還是試探……
    “怎麼了?”
    沈知韞倏然抬眉。
    大風吹起她高束的長發,眉眼透露出溫和的銳意,更顯颯爽英姿。
    秦岳搖頭,一如既往地沉默。
    沈知韞也不放在心上,她掃視一圈,見將士神色疲敝,心頭一動,轉頭對著守在她身後的崔凜吩咐兩句。
    他拱手應是。
    不一會兒,一整排的輔兵推來飯桶,空氣散發著誘人的葷香。
    動靜極大,引得不少腹中饑餓的將士紛紛看過去。
    一開蓋,勁霸的香味迎面撲來。這次為了叫將士們吃好,沈知韞告知宋知節必要保證將士戰時的用餐,多余的花費由將軍府提供。
    這次光是雞鴨,便殺了數百只。
    見眾人看過來,她揚高聲音︰
    “將士們,昨日一戰,你們順利守城,擋下敵軍,勇無異常,當論功行賞!”
    “宋司馬將連夜核功,所有獎賞,我保證分文不少!只是當前戎狄依舊虎視眈眈,無暇分心。”
    “今日你們吃飽喝足,養足精神,等到戎狄潰退,再來一一領功領賞!”
    話音落下,周圍沉默一瞬。
    下一秒,呼聲震天!
    “多謝夫人!多謝夫人!”
    得了沈知韞的保證,將士們歡喜鼓舞,原先略顯萎靡的氣氛也悄然一變。
    輔兵給守城的將士打飯,滿當當的粟米加上兩勺冒尖的菜肉,叫他們吃了個痛快!
    除此之外,沈知韞還特意去了軍營,不顧髒污血腥,親自為那些受傷的將士綁扎傷口,叫他們受寵若驚︰
    “夫人使不得!”
    沈知韞卻溫和一笑︰“爾等是為了朔風子民而傷的勇士,我不過做些小事,無足掛耳!”
    “我說過,但凡陣亡、傷殘將士,除了朝廷撥下的撫恤標準之外,我沈知韞將額外拿出一份撫恤,待戰事稍緩,親自拿給你們……或是送到你們親人手中。”
    “將士們一腔熱血守衛朔風,必不會叫你們心寒。”
    她目光溫和,說話時嘴角微抿,顯得格外莊重堅定。
    這話一出,傷兵營里的將士們眼含熱淚。
    當兵若是沒攀上條門路,確實不是什麼好去處。
    他們來此,說得好听些,是為了守衛大乾,說直白些,不過是活不下去,圖個活路,好些的,想攢些餉銀寄回去給爹娘。
    而夫人這話,無疑是給他們打了一劑強心針。
    範副將在外頭等了許久,听到里頭的歡呼,露出一絲笑意。
    等沈知韞出來後,他才道︰“此地難免髒污,夫人何必踏足?”
    沈知韞坦然︰“自然是為了安撫將士而來。”
    聞言,他眼神微動。
    為兵為將多年,他如何不知此舉最能贏得將士之心?
    頓了頓︰“夫人用心良苦。”
    沈知韞挑眉。
    莫不是以為她此舉是為陳玄策?
    “你來找我,可有要事?”
    聞言,範副將應道︰“沒什麼要緊事,過來一瞧。”
    本來怕夫人不知如何處理戰後事宜,如今看來,夫人安撫人心的本事出乎意料,紆尊降貴,不避污穢。
    要說之前只是看在沈老將軍和陳玄策的面上,才听從她的意思,今日之後他心甘情願。
    沈知韞也體會出微妙的差異,坦然一笑︰“正好,我有事和你商議一番。”
    昨日戎狄強攻來得極其迅猛,他們昨日的作戰布防又要調整一番。
    沈知韞目光落到遠處的軍營,眼中滿是勢在必得的篤定。
    她心知肚明。
    戎狄之舉,不過是為了加速消耗朔風城內的糧草、軍械耗材,以及將士的心力防備。
    她記得上輩子是三日後,陳玄策才急急而歸。
    估摸著這兩日就到戎狄最後強攻之時。
    她要攔下戎狄,不叫他們踏入朔風城一步。
    ……
    此時已近深秋,朔風城外北風呼嘯。
    不出所料,戎狄發起了前所未有的強勢攻擊。
    頓時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殺聲震天!
    守城將士拉弓引箭,射下箭雨,不給敵兵有任何喘息空間。
    箭上綁的碎布被點了火油,殺傷大增,每每射出,底下傳來一片哀嚎之聲。
    然而,借助雲梯攀爬而上的敵軍也越來越多,城牆上的將士正奮力將敵人砍殺于刀下。
    有一人格外突出。
    是秦岳。
    他已是隊正,指揮手下將士,死守在交戰最激烈處。
    自己更是站在最前頭,刀法凌厲,力道迅猛,殺得敵兵不敢近身,紛紛避其鋒芒,只留下一地尸體。
    見狀,沈知韞心中暗嘆︰這等身手不凡的將才,她怎會甘心叫他為陳玄策所用?
    兩軍僵持之余,突然,她瞧見遠處戎狄的旗幟動了。
    是要鳴鼓退兵……
    不,帥旗不進反退!
    眾目睽睽之下,敵軍主帥停在城牆之外,擊鼓助威,鼓聲乍響。
    李漢升指著遠處,驚疑道︰“擂鼓之人是勃律?”
    崔凜應了一聲。
    “此乃提升士氣之舉。”
    也無疑是對他們的挑釁。
    三王子勃律身穿一襲鎏金鱗甲,披甲揮戈,親自擂鼓,在一片黑壓壓的敵兵中格外顯眼。
    敵兵受其影響,士氣大振,攻勢格外迅猛!
    相距甚遠,看不清模樣,沈知韞卻知曉此人一貫傲慢睥睨,她突然出聲︰“軍中可有神射手?”
    聞言,眾人齊齊朝她看過去。
    “夫人這是……”
    沈知韞指著勃律︰“射殺此人,大潰敵兵。”
    李漢升眯著眼估計這距離︰“怕是有些難。”
    此間距離甚遠,百步穿楊的神射手都不一定能做到。
    但只要驚動勃律,斷了這鼓聲便可。
    想到這,他心中思索著有誰可行。
    卻見沈知韞轉頭看向一旁的崔凜︰“你可敢一試?”
    聞言,崔凜露出錯愕之色︰“屬下……”
    他略顯遲疑。
    沈知韞打斷他︰“我听說過你的本事,百步穿楊不在話下,這不是你建功立業的好時機?”
    她不用多看,便知道他心動了。
    誰不願出人頭地,贏得名望與軍功?
    沈知韞記得上輩子崔凜一直是個神射手,在之後的益州大戰中一箭射殺敵方主將,一戰成名。
    這次,沈知韞給他機會,叫他更早揚名。
    她目光落到崔凜身上,似有千斤重。
    他喉間發緊,迎著眾人的目光,很難否認此時心頭涌起一抹沖動,血液在沸騰,拱手沉聲道︰“屬下遵命。”
    尋常弓箭射不了那麼遠,李漢升立馬叫人去把三石強弓拿來。
    崔凜深吸口氣,先抓起一把地上的塵土,緩緩撒下,觀察風力和朝向。
    而後,沉身拉弓,微微眯起眼楮,目光銳利,如虎如豹,手臂蓄力,肌肉隆起。
    強弓被緩緩拉開,似乎即將崩裂。
    下一秒,箭矢破空而出。
    沈知韞定楮一看,只見凌厲的箭矢徑直射出,然後……貼著勃律的耳側而過。
    他被箭氣所擊,踉蹌一步。
    鼓聲一停,有敵兵下意識分神朝後看去,便失了先機,被一招斃命。
    “好!”
    李漢升當即拍手叫好︰“崔兄弟這一手可不一般,之前怎麼都不曾听說你有這本事?”
    崔凜皺了皺眉,心中松了一瞬,卻並未露出絲毫歡喜之色。
    “到底沒有射中。”
    “……有負夫人所托。”
    沈知韞目露欣慰︰“何必妄自菲薄?正如李校尉所言,這已經是難得的本事。”
    “崔凜,記一大功。”
    戎狄的進攻亂了片刻,很快便重振旗鼓。
    沈知韞沉聲吩咐崔凜︰
    “繼續,射斷那面帥旗。”
    他應好。
    可旗幟跟著戎狄大軍而動,崔凜心急,錯失兩箭。
    這弓需耗費大力拉開。
    他先前射出三弓,額頭冒汗,右手已經忍不住發抖。
    沈知韞看了他一眼。
    果然,上輩子揚名的崔凜經過歷練,更顯沉穩。
    她拍了拍崔凜的肩膀,沉聲道︰“再來最後一次。”
    “我知曉你練武勤勉,日夜不輟,今日若你能立下大功,出人頭地的通天之道便在眼前……”
    聲音清清冷冷,亦如沈知韞此時沉穩的神色,卻炙熱如火,在他腦中轟然炸開。
    “好。”
    他啞聲道,閉目深吸口氣,平復心頭躁動。
    “ !”
    箭矢射出,隔著廝殺聲,沈知韞似乎听到對面旗幟折斷的清脆響聲。
    “好樣的!”
    她欣喜又贊賞般看了崔凜一眼︰“崔凜,箭折敵旗,再記一大功。”
    “……多謝夫人。”
    因旗幟的折斷,戎狄亂了一陣,攻勢漸漸萎靡下來。
    相隔甚遠,沈知韞清清楚楚地看見勃律眼神刺過來,冰冷刺骨。
    她輕笑一聲,看著戎狄緩緩退兵。
    時至今日,朔風城死傷一千余人,而放眼望去,朔風城外一片尸山血海,至少上萬余人。
    待到夜間側門悄悄打開,將士摸黑而出,拾掇一地箭矢、敵兵的盔甲刀劍。
    他們動作小心,盡量不發出動靜。
    正是如此,這段時日朔風城內的箭矢軍械勉強供上,不到無箭可用的地步。
    這時,範副將派人傳話。
    “夫人早有預料,一切順利,敵兵此次傷亡近千人,我方只有十余名將士輕傷!”
    範副將的親兵回話,言語之間,可見激動之色︰
    “按照夫人的吩咐,私下搜查城內有異動之人,順利抓住了戎狄細作,用甕听法探听戎狄挖掘地道的動靜之後,以烈火煙燻,將其困死于地道之中。”
    戎狄利用地道爆攻,這也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事。
    因此,這輩子沈知韞想到這事,特意派了人斷了戎狄的詭計!
    幸好,一切如她所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