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利落篤定,驚得崔凜錯愕抬頭,一時間對上沈知韞的雙眼,連忙低頭。
回過神來,他眉頭微緊︰“將軍有言,定要保夫人與公子無虞。”
聞言,沈知韞充耳不聞,而是大大方方地走下馬車,迎上周圍的百姓。
他們噤聲,不敢像剛剛那樣高聲喧嘩,眼神卻執拗地盯著她。
燙得沈知韞心頭一顫。
她深吸口氣︰“我知曉你們听聞敵軍將至,也听說陳將軍在外遭不預測……”
“前者為真,後者卻為假。”
“陳將軍已然在回城路上,定會解救朔風城之危。”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語暫且安撫了百姓。
可一片沉默中,有人問道︰“為何今日貴人要帶著子嗣家當離開,又有千百將士護送……”
這話問得尖銳,引得百姓竊竊私語,眼神滿是懷疑。
氣氛漸漸沉默下來,無聲的焦灼蔓延,將士神情戒備起來,眼看沖突一觸即發。
沈知韞循聲看過去,卻看不清何人問的話︰“大家誤會了,今日——我出城接應夫君,也就是陳玄策將軍歸來。”
百姓嘩然︰“當真?”
“將軍要回來了!”
她看向眾人,聲音微揚︰“也罷,今日我就留下,接應夫君一事便交由崔將軍。”
“崔將軍,如何?”
沈知韞轉頭看向他,吩咐得極其自然,然眼神中透露出沉沉的威壓。
崔凜自然不想應下。
只是礙于周圍一眾百姓,以及沈知韞的身份,他這才拱了拱手,沉聲應是。
待走到一側百姓听不到之處,他卻皺著眉頭反問︰“夫人,豈可派人冒充將軍?屬下不得已應下乃是情急之策……”
他頓了頓,語氣微急︰“懇請夫人速速離開此地。”
沈知韞冷笑一聲,語氣中也透露出幾分冷意︰“我從未說過要離開。”
上一世,她得知陳玄策遭遇不測,驚厥過去,醒來時已在車上。
侍女告知是陳玄策離開前的交代。
後來,他們在半路同樣被百姓攔下。
崔凜以小公子性命為重,催她離開,最後為了安撫百姓,她留下,派人帶陳屹川離開。
可誰曾想,他們徑直撞上敵軍?
“將軍有言在先,說是城中若遇險,必要帶夫人小公子離開……”
一口一個將軍,仿佛陳玄策的話語就是聖旨一般,听得沈知韞心中越發厭惡。
她冷眼看著崔凜。
這人是陳玄策一手提拔的親信,平日里沉默寡言,戰場殺敵勇猛無比,可惜,是條忠心的狗。
“你用陳玄策來壓我?”
“跪下。”
他臉色一僵,難掩錯愕之態。
從前這位夫人一向對他們敬重有加,今日怎麼……
沈知韞眉頭一壓,語氣沉下來︰“莫不是陳玄策不在,你便不敬我?”
“不敢。”
崔凜深吸口氣,終是膝蓋一彎,跪了下來。
“……還請夫人恕罪。”
沈知韞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接下來這場戲,便看崔將軍如何將功贖罪。”
她恨不得陳玄策死在外頭。
然現在形勢不對。
陳玄策守衛邊疆多年,百姓對其信服,若是一旦確實陳玄策身死,加上戎狄逼城的消息,後果難料。
如此,她要安排一個“陳將軍”歸來,穩定軍心,安撫全城百姓。
至于救城之策……
她倒是想起一人。
秦岳。
上輩子,朔風城危急之際,是他率領自願跟隨的百姓死守城池整整三日,最後等來陳玄策的救援。
可以說若是無他,恐怕戎狄的鐵蹄早就踏入朔風城。
沈知韞想。
那般艱難的情況下,秦岳都能拼死抵抗戎狄大軍,可見其才干非凡,這次有她相助,定能比上一世更好。
陳玄策為了他的寡嫂,甘願葬送朔風城百姓的性命。
她偏偏不叫他如意!
……
目送崔凜一行人遠去,沈知韞看向其他百姓︰“戎狄作亂已久,此次朔風城之危近在眼前,還請各位竭力相助,我沈知韞再次發誓——”
“身為沈家人,明威將軍之女,我絕不會棄城而逃。”
沈家,明威老將軍。
聞言,百姓恍然,這才想起眼前這位貴人的身份。
明威將軍是誰?
那可是多年為大乾作戰,最後戰死沙場,馬革裹尸的大將軍!
邊疆誰不知道這位大將軍?他的女兒怎會是一個貪生怕死之人?
“多謝貴人!”
“貴人定平平安安,小的為您祈福……”
得了她的保證,百姓終于安心,歡喜應好,跟在她的馬車後面回城。
馬車里。
侍女跪地︰“夫人,奴婢……”
沈知韞瞥了她一眼︰“回去後自行領罰,再有下次,你便去崔凜身邊伺候。”
她變了臉色︰“奴婢知錯。”
沈知韞頭腦作痛,心口也隱隱作跳,還沒徹底平復下來。
“母親!”
陳屹川不耐煩道︰“還走不走?”
“今早出行何其匆忙,我甚至還未好好用膳!”
聞言,侍女連忙把果腹的點心拿出來。
“小公子恕罪,您先用一些。”
他一把拍開侍女的手︰“我不吃這些。”
沈知韞冷眼看著陳屹川的舉動,倒是想起來了。
這個孩子從小便被陳母嬌縱慣了。
吃穿用度,無一不精。
但凡惹他不滿,他定要發火,鬧得將軍府雞飛狗跳。
自己想管卻管不了,他只听陳玄策的話,還會用陳母來壓制她。
陳屹川抱怨兩聲,抬頭一見沈知韞冷冽的眼神,心中發虛,只覺她今日格外不同。
往日這時候,她早該溫聲勸誡,自己再順勢發一通火,哪像現在這般,一口氣哽在心底不上不下。
他有些惱羞成怒,一拍桌子︰“煩死了!”
沈知韞冷冷掃他一眼。
“下去。”
“你說什麼……”
“我嫌你聒噪,叫你下去。”
“憑什麼要我下去!母親今天瘋了不成?”
陳屹川惱火,聲音也大了起來。
沈知韞看向侍女,侍女一激靈,連拖帶拉地把陳屹川帶下去︰“小公子,外頭風景正好,奴婢帶您瞧瞧……”
“大膽奴婢!等日後見到祖母,我要叫她把你發賣了!”
沈知韞越發聒噪頭疼。
時間模糊了她的記憶,叫她幾乎忘記陳屹川是個多麼頑劣的幼兒。
馬車到將軍府門口停下。
沈知韞下馬車時,侍衛揪出了混在人群中的幾人。
他們穿著短打,身子精壯,瞧著像普普通通的苦力漢子。
卻做出慫恿百姓逼停馬車之事。
她問話︰“就是你們故意煽風點火,挑動百姓,是嫌朔風城亂得不夠快嗎?”
聞言,幾人低頭,怕多說多錯,只一味求饒。
“貴人恕罪,我們只是擔心城中安危,沒其他意思。”
“夫人饒命啊。”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沈知韞目光落到幾人身上︰“我瞧你們幾人身量還行,何不加入軍營效力?”
聞言,幾人一愣,神情有些錯愕。
其中一人張著嘴,遲疑道︰“夫人,我等、我等不過是些混混,擔不得如此……”
實則當兵又不是什麼好差事,誰知道過幾日戎狄真的來了,會不會掉腦袋,更何況……
幾人眼神閃爍。
沈知韞不因幾人的推脫而惱火。
她抬眸掃向跟在馬車後頭的百姓,看清其中一人時,她頓住。
那是個黑臉高壯的男子,面色堅毅,瞧著其貌不揚,但沈知韞知道這人是誰。
秦岳。
上輩子,他拯救朔風城于危急時刻,待到陳玄策回來、論功行賞之時,他不見蹤跡,直到兩年後天下大亂,他異軍突起,成為一方霸主。
下一秒,他主動朝這邊走來。
見狀,馬車一旁的將士趕緊攔住他,呵斥道︰“站住。”
秦岳站定,朝著沈知韞抱拳應道︰“還請夫人恕罪。”
“我兄弟只是擔心城中無兵看守,這才沖動了,請貴人勿惱。”
他見沈知韞如此警覺,當即承認了。
沈知韞拍手一笑︰“你等兄弟雖為小民,卻心系朔風城安危。”
“如今大戰在即,何不加入軍營,守衛朔風城?”
聞言,秦岳面上欣喜︰“多謝貴人賞識。”
倒是有眼色。
其他幾人連忙跟著道︰“多謝貴人賞識。”
沈知韞目光落到秦岳身上,似有深意︰“這幫兄弟果真信服你。”
秦岳心想著她是不是察覺出什麼,不動聲色地抬頭一看,卻正好對上她笑意盈盈的眼神,瞬間像被燙了一般,匆匆低下頭來。
沈知韞吩咐侍衛把這些人帶去軍營,且看秦岳的本事如何,若是能把這樣的將才收為己用……
等一切安排好後,侍女面色猶豫︰“夫人當真不走了?若是戎狄蠻夷……”
“城中尚有五千精兵,加上城牆堅固,糧草充足,有何懼之?”
聞言,侍女咽下心中擔憂,不再多說。
沈知韞回府後沒閑著,派人把城中的將領叫來,商議守城一戰如何安排。
剛吩咐完,她隱隱听見外頭傳來的喧鬧。
早就侯著的下人前來傳話︰
“夫人,將軍回來了。”
終于來了。
沈知韞一笑,站起身︰“走吧,去迎接將軍凱旋。”
她帶著一群下人,聲勢浩大地來到將軍府門口。
遠處一群百姓伸著脖子,探頭探腦。
她抬頭看過去,只見遠處道上一群身穿鎧甲的將士騎馬而來,氣勢凜然。
前頭的男子披堅執銳,身姿挺拔,氣宇軒昂,他輕拉韁繩,利落地翻身而下。
沈知韞面上浮現笑意,小步上前,朝他溫聲行禮︰“將軍回來了。”
“晚膳已準備妥當,將軍行軍疲憊,快些回府休息吧。”
崔凜有些遲疑,他假扮將軍已是大不敬,如今夫人又……
沈知韞面上含笑,聲音卻冷,帶著警告之意︰“崔將軍,做戲要做全。”
“這還要我教你嗎?”
聞言,崔凜不敢再說什麼,兩人並肩朝府中走去。
遠處的百姓議論紛紛︰
“俺看不清長相,當真是將軍?”
“旁邊那位可是將軍夫人,瞧她臉上帶笑的模樣,怎麼會不是?”
“果然是玄策將軍回來了!”
“這下好了,咱們不用擔心了……”
沈知韞叫人放出將軍已歸的消息,瞬間安撫了不少心慌的百姓。
在他們看來,陳玄策將軍打仗厲害,在邊疆素有威名。
最叫人啼笑皆非的一場戰役,是戎狄蠻夷遠遠听聞玄策將軍,便棄城而逃。
有他在,百姓則可安心。
沈知韞恨不得坐實了陳玄策的死訊,卻不是在這個時候。
有了這位“陳將軍”,如今要考慮的便是如何應對戎狄人,並借著此戰,拉攏朔風城的將領,叫他們為自己所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