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內,沉香裊裊。
宰相之女白清吟方踏入殿中,便見蕭蘭玉已披上外出的披風,宮人正侍立兩側,顯然是要起駕離宮。
她不免有些意外,柔聲問道。
“公主殿下,您這是要出門?”
蕭蘭玉見是她來,暫緩了腳步,引她至一旁暖閣坐下,淡淡道。
“正要去趟世子府。”
白清吟縴長的睫毛微顫,訝然。
“世子府?您是說……姜塵?”
“嗯。”
白清吟沉吟片刻,輕聲道。
“我父親歸家時曾說,此子無法無天,心機深沉如海,囑我萬勿與之接觸。”
“白相所言,字字如金。”
蕭蘭玉的肯定沒有絲毫猶豫。
“那殿下您為何還要……”
白清吟的疑惑更深了。
蕭蘭玉的目光投向窗外,聲音壓低了幾分。
“你可知,他入京至今,已遭遇兩次精心策劃的刺殺了?”
“有所耳聞。”
白清吟點頭。
“听聞那位世子吉人天相,俱都無恙,但此事還是傳得滿城風雨,人心浮動。”
“你可知為何會鬧得如此之大?”
“自然是因為他北涼世子的身份。”
“北境八十萬蠻族叩關,此事讓我父親愁眉不展。”
白清吟順著話題,流露出憂慮。
蕭蘭玉輕輕搖頭,想起父皇的話語,眼中閃過一絲復雜。
“若單單只是蠻族大軍,白相或許還不會如此憂心,蠻族之患對于鎮北王姜焚天來說,或許,不算什麼,而且在于明處,而真正的危機,往往藏在暗處。”
“殿下的意思是……刺客並非蠻族所派?”
“未必是蠻族。”
蕭蘭玉的聲音更沉。
“若是蠻族刺客殺了姜塵,他們將要面對的,是鎮北王不顧一切的復仇怒火,于他們而言,有百害而無一利,而且若姜塵死在京城,鎮北王與皇室必將徹底決裂,與蠻族更是血海深仇,屆時,北境防線自顧不暇,內部離心離德……”
她微微停頓,看向白清吟。
“這鷸蚌相爭之局,誰會得利?”
白清吟並非愚鈍之人,立刻領悟。
“殿下是說另有他國?”
“不錯。”
蕭蘭玉頷首。
“南方有重巒疊嶂天險阻隔,東方臨海,唯有西面,那精圖國雖表面上與我朝交好,實則一直暗中積蓄力量,而那片至今未被收復的西境大漠九州,雖看似荒蕪,卻是東進的絕佳跳板,一旦天下有變,他們便可長驅直入。”
她言至于此卻突然停頓下來,端起茶盞,語氣恢復平淡。
“當然,這些都只是我依據零星情報的臆測,你听听便罷。”
白清吟卻緩緩搖頭,臉上掠過一絲自嘲。
“世人皆稱我為才女,但我深知,我所擅長的,不過是些供人觀賞娛情的琴棋書畫,小道而已,殿下您洞悉天下大勢,經緯分明,這才是真正懂得經世大道之人。”
蕭蘭玉聞言,眼神卻黯淡了幾分,仿佛蒙上了一層薄霧,她輕聲嘆息,那嘆息中帶著無盡的無力。
“縱是懂得,又能如何?你我都不過是這金絲籠中的雀鳥,是棋局上的棋子……終究,身不由己。”
白清吟聞言,立刻明白了她話語中深藏的無奈與悲涼。
聯想到自身處境,也不由得沉默下來。
暖閣內陷入短暫的沉寂,唯有香爐青煙筆直如線,仿佛凝固了時間。
良久,白清吟才抬起眼眸,目光復雜地看向蕭蘭玉,聲音輕緩卻篤定。
“陛下……是決意要將您賜婚于姜塵了。”
這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以她的聰慧,結合當前的局勢與公主的異常,早已窺見了那唯一的可能。
蕭蘭玉沒有直接承認,也沒有否認。
她唇邊漾開一抹極淡,極飄渺的笑意,像水中月影,一觸即碎。
她的視線投向窗外那方被宮牆框住的天空,語氣平靜得令人心窒。
“此時此刻,只要那位鎮北王世子開口,這京城里,乃至這皇宮內,沒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他要什麼,父皇……都會給。”
她微微停頓,那抹強撐的平靜終于出現一絲裂痕,自嘲如同墨滴入清水,迅速暈染開來。
“包括我。”
“只是……”
她轉回頭,看向白清吟,眼中情緒翻涌,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
“可笑的是,他未必想要,而父皇,卻仍舊要硬塞過去。”
“殿下!”
白清吟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握住了好友微涼的手。
“可是發生了什麼?”
蕭蘭玉輕輕搖了搖頭,將翻涌的情緒一點點壓回心底深處,重新戴上那副優雅從容的面具。
“沒什麼。”
她反手輕輕拍了拍白清吟的手背,力道輕柔,卻帶著訣別的意味。
“不過是些身不由己的瑣碎罷了。能與你說說,心里已然舒暢許多。”
她站起身,衣裙曳地,姿態恢復了皇室公主的雍容與疏離。
“你且先回去吧。”
白清吟看著她強撐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擔憂,脫口而出。
“要不……要不我隨殿下您一同前往?也好有個照應。”
蕭蘭玉腳步微頓,卻沒有回頭。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更帶著一絲保護般的告誡。
“不必了,記住你父親的話,也記住我的話。”
“遠離姜塵,遠離這場漩渦,切勿引火燒身。”
目送蕭蘭玉的儀駕離開公主府,白清吟心頭仿佛壓著一塊巨石,也無心在外停留,徑直返回了宰相府。
書房內,宰相白雪松正在批閱文書,見女兒歸來,且眉宇間凝著一抹化不開的復雜情緒,不由擱下筆溫聲問道。
“吟兒,不是入宮去見公主了麼?為何這般快就回來,可是宮中發生了何事?”
白清吟輕抿朱唇,並未多言細節,只是低聲道。
“女兒從公主府離開時,見殿下……起駕往世子府去了。”
只此一言,白雪松持筆的手微微一頓,眼中瞬間掠過一絲了然與更深的凝重。
他身為宰相,執掌樞機,如何能不明白這其中關竅?
這絕非一次簡單的探望。
皇帝在這個敏感時刻將公主推向鎮北王世子,意圖再明顯不過。
這不僅僅是一場可能的政治聯姻,更是一次精心安排的落子。
而他深知蕭蘭玉的聰慧與能力,陛下選中她,絕不僅僅是讓她去做一個象征性的花瓶王妃。
陛下是想借助她的才智與身份,在姜塵身邊埋下一顆最致命的棋子。
一顆能窺探北涼動向,甚至可能影響那位世子的心棋。
然而,腦海中閃過姜塵入京後種種囂張跋扈卻又步步為營的舉動。
再想到其背後那位雄踞北方,手握重兵,連皇帝都忌憚的鎮北王姜焚天……
白雪松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花白的須發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他浸淫朝堂數十載,對人心與局勢的洞察早已入木三分。
他幾乎可以預見到,陛下這番看似高明的謀劃,恐怕難以如願,甚至……
“陛下此舉,恐非制衡,實為添薪于烈火之旁啊。”
他喃喃低語,憂慮的已不再是計劃成敗,而是此舉可能徹底激化皇室與北境之間那本就脆弱的平衡,將整個王朝推向不可預測的深淵。
“父親。”
白清吟見父親臉上愁雲密布,憂色遠勝以往,忍不住輕聲追問。
“您為何……為何如此憂慮?”
白雪松看向女兒,想到她與蕭蘭玉的私交,或許未來真能從她這里得到一些世子府內的真實風聲。
他略一沉吟,終是緩緩開口,將皇帝希望蕭蘭玉作為內應的真實目的,隱晦而清晰地剖析了出來。
白清吟聞言,嬌軀微微一震,明眸中滿是驚愕。
她雖不諳邊境具體軍務,卻也知曉。
那位鎮北王姜焚天能在北境屹立多年,同時面對外部蠻族大軍與內部皇室猜忌的雙重壓力而巋然不動。
其心性,其手段,絕對堪稱一代梟雄,絕非易與之輩。
若公主只是作為皇室象征下嫁,或許尚能維持表面和平。
可若她是帶著使命而去,試圖在姜塵身邊行探查,離間乃至操控之事……
一旦被那對同樣精明強悍的父子窺破玄機,引發的後果,只怕遠比八十萬蠻族叩關,更加可怕。
想到好友可能身處險境,更想到父親所憂慮的國朝動蕩,白清吟只覺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