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試試。”
這四個字很輕，但落在安靜的車間里，讓所有人都心里一震。
王磊以為自己听錯了，他猛地扭頭，看著陸揚那張平靜的側臉，嘴巴張了張，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想提醒陸揚，這是德國佬的圈套。
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那些原本抱著手臂，滿臉嘲笑的德國老工匠們，臉上的表情也僵住了。他們看著陸揚，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輕蔑，多了一絲像在看傻子的感覺。
漢斯•穆勒也愣住了，他藏在厚厚鏡片後的眼楮里閃過一絲意外。他想過對方可能會生氣，也可能會直接走人。
但他沒想到，對方竟然會說出“試試”這兩個字。
“你？”漢斯•穆勒終于開口，他上下打量地看著陸揚，這個從頭到尾都像個隨從的年輕人，語氣里的嘲弄很明顯，“用什麼試？用你們香港人炒樓的嘴皮子嗎？”
車間里有人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陸顧問…”那名德語翻譯臉色發白，湊過來小聲說，“別上當啊！這根本不可能！”
陸揚沒理會任何人的反應。他沒有安撫身邊急得快要冒汗的王磊，也沒有去看漢斯那張寫滿嘲笑的臉。
陸揚從口袋里，拿出一部看起來很普通的黑色手機。
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視下，他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接通得很快，但對面很安靜。
“是我。”陸揚對著電話，用中文說道，“把圖紙參數記一下。”
他拿起桌上那張圖紙，目光掃過上面那些復雜的數據，用一種沒有感情的語調，清晰又快速地報出了一連串數字。
“主鏡直徑一百五十毫米，非球面，基材K9玻璃，焦距…”
“…表面曲率公差要求，峰谷值小于千分之一毫米。”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傳來一個滿是震驚的聲音︰“陸工，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千分之一毫米？這是軍用偵查衛星主鏡的修正標準！而且還是用五十年代的老機床？德國人瘋了！”
“他們沒瘋。”陸揚的語氣很平靜，“這是他們給的考題。”
“這不可能！”電話那頭的專家幾乎是吼出來的，“因為熱形變，還有主軸的震動和導軌的磨損，任何一個變量都會讓精度差上百倍！這根本就完不成！”
“把我們之前改造過伺服系統的那台甦式老舊機床推出來。”陸揚打斷了他的抱怨，冷靜地指揮道，“我需要它的實時數據，尤其是主軸在不同轉速下的溫度和震動頻率曲線。馬上。”
“…明白。”電話那頭的人雖然覺得這事很離譜，但還是馬上執行了命令。
掛斷電話，陸揚將手機放回口袋。
整個車間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他們听不懂中文，但能從陸揚那清晰的吐字和冷靜的態度中，感受到一種和周圍環境不一樣的自信。
陸揚轉頭看向已經快急出心髒病的王磊，說道︰“王董，需要你幫個忙。”
“啊？陸先生，您說！”王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去采購大量的冰塊。”陸揚說道，“越多越好。另外，再買幾台大功率的工業風扇。”
“…”
王磊的表情僵住了。
冰塊？風扇？
他懷疑陸揚是不是被德國人刺激得精神不正常了。
“陸先生…我們不是要…”
“去辦吧。”陸揚的語氣很堅決。
一旁的漢斯•穆勒看著這一切，抱著雙臂，臉上的嘲笑更明顯了。他听不懂陸揚的電話內容，但他听懂了冰塊和風扇這兩個詞。
他冷笑著，用那生硬的英語，慢悠悠地開了口。
“怎麼，東方來的先生，你是覺得車間里太熱，想在這里開個冷飲派對嗎？”
“如果是這樣，我建議再買些香腸和啤酒，那才符合我們德國的待客之道。”
他身後的工匠們，再次都大聲笑了起來。這一次，笑聲里再也沒有了任何掩飾。
陸揚沒理會這些嘲笑。
一個小時後，當王磊帶著人，滿頭大汗地將一箱箱巨大的冰塊和幾台嶄新的工業風扇搬進車間時，整個萊卡工廠都被驚動了。
許多其他車間的工人也跑過來看熱鬧，他們圍在門口，對著車間里這奇怪的一幕指指點點。
在陸揚的指揮下，幾名團隊里的年輕干事，將那些晶瑩剔透的巨大冰塊，小心地擺放在了那台老舊的臥式研磨機床周圍。
他們將冰塊堆砌在機床的底座、主軸箱，以及所有可能產生熱量的關鍵部位。
然後，幾台大功率風扇被架設起來，對著機床和冰塊，呼呼地吹起了冷風。
最後，陸揚親自上手，將一個個火柴頭大小的溫度傳感器，用膠帶仔細地貼在了機床的導軌、主軸，以及那塊準備用于研磨的玻璃鏡胚上。
整個過程，他做得一絲不苟，神情很專注。
漢斯•穆勒和他手下的工匠們就這麼抱著手臂，冷眼看著。他們臉上的嘲笑，已經變成了看好戲的表情。他們倒要看看，這個東方來的年輕人，到底能玩出什麼花樣。
當一切準備就緒，車間里的溫度都下降了好幾度。陸揚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這才第一次正眼看向漢斯•穆勒。
“穆勒先生，你剛才說得沒錯。”陸揚平靜地開口，“機床運轉會產生熱形變，這是影響精度的主要原因。尤其是對這種五十年代的老伙計來說，它的每一個零件，在運轉之後，都會因為溫度的升高而產生肉眼無法察覺的形變。這正是你們認為這個任務不可能完成的關鍵，對嗎？”
漢斯的眼皮跳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這個年輕人，居然說出了問題的核心。
“所以呢？”漢斯冷冷地問道，“你想用這些冰塊做什麼？給它物理降溫嗎？天真！不均勻的冷卻只會導致更嚴重的應力形變，讓精度變得更差！”
“這和簡單的物理降溫不同。”陸揚搖了搖頭。
他指著那些被風扇吹著的冰塊，和機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傳感器，聲音清晰地在車間里回響。
“我叫它溫差補償法。”
“我要用這些冰塊和風扇，配合實時溫度監控，為這台老機器，在它的周圍，強行創造一個恆溫的加工環境。讓它從開機到停機，從主軸到導軌，每一處的溫度變化，都控制在零點一度以內。”
陸揚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既然無法消除熱形變，那就讓熱形變，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