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納德的目光越過頸間的寒鋒,緊緊鎖住羅蘭的雙眼,試圖傳遞出全部的誠意。
“讓我返回王都,讓我親自站在盧修斯皇子面前,將這里發生的一切,安諾公爵那褻瀆生命的造物、它對我們自己人的殘忍屠戮全部如實稟報。”
說到這里,他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
“而我向您起誓,以我家族的榮譽和騎士的尊嚴起誓,只要我一息尚存,必將傾盡所有,讓安諾公爵為他的背叛與瘋狂付出代價,這不僅僅是為了您,更是為了所有今日無謂犧牲的金谷王國士兵復仇!”
為了增加自己話語的分量,也為了換取一線生機,倫納德艱難地移動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探入懷中。
在羅蘭警惕的注視下,他緩緩取出了一卷以暗色皮革系帶的古老羊皮卷軸。
卷軸的邊緣有些磨損,顯然時常被翻閱,表面沒有任何文字,卻隱隱透出一股沉凝的氣息。
“作為誠意…以及換取我們性命和自由的代價,”
倫納德將卷軸托在掌心,呈向羅蘭。
“這是我家族世代傳承的技藝,與我所使用的拳刃同出一源,它記載的,並非戰場上常見的劍術或魔法,而是…一種將人體潛能發揮到極致的徒手搏擊之道。”
“願它…能對您有所助益。”
羅蘭的目光緩緩掠過倫納德蒼白而急切的面容、以及四周零星殘存,奄奄一息的金谷士兵。
在【誠實之域】的力量之下,他能夠確信,倫納德所說的每一個字、所流露的每一分情緒,都真實無誤。
那焦灼、那悔恨、那近乎絕望的忠誠,像燃燒的余燼般熾熱而清晰。
“當你接到圍殺我的命令時.”
羅蘭開口,聲音冷靜地穿透空氣。
“那一刻,你心里想的是什麼?”
倫納德嘴唇顫抖,在魔法制約下艱難吐露真言。
“我…我感到了…疑慮,命令來得太突然,目標…還是交往密切的盟友,這不合常理….”
“但你還是來了。”
羅蘭陳述道,目光如炬,捕捉著對方每一絲掙扎的痕跡。
“我是金谷王國的騎士!王令所至….”
倫納德本能地嘶吼,卻在羅蘭的注視下氣勢潰散。
羅蘭微微頷首。
“你並非毫無所覺,只是選擇了用‘服從’壓制質疑。”
他的聲音帶著冰冷的穿透力。
“忠誠蒙蔽了你的判斷,你意識到了不對勁,卻仍帶著士兵沖向這個結局”
他的目光掃過垂死的士兵。
“而代價.則是他們的生命。”
“這不是忠誠,倫納德,這是愚忠。”
倫納德如遭雷擊,劇烈顫抖起來。
愚忠之輩。
這個詞像最終審判,沉重地壓垮了他。
短暫的沉默之後,羅蘭手中的秘銀長劍稍稍垂下,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入倫納德的意識。
“好好想一想,倫納德,安諾公爵既然敢設下這個局,公然屠戮金谷王國的士兵,又怎會讓你一個知曉部分真相並心懷怨恨的騎士安然返回王都,站到盧修斯皇子面前?”
他略微前傾,秘銀劍刃雖已垂下,但那無形的壓力卻驟然增強。
“你活著回去,對他而言就是最大的威脅,你以為通往王都的道路還會暢通無阻嗎?等待你的絕不會是歡迎的儀仗,而是冷箭、陷阱和無聲的絞索,他必定會讓你‘意外’地沉默在途中。”
倫納德臉上的急切和希望漸漸凝固,被一層冰冷的蒼白所取代。
他並非愚鈍,羅蘭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那個他不敢觸踫的可能性。
然而,短暫的動搖之後,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重新在他眼中凝聚。
他深吸一口氣,脊椎重新挺得筆直,盡管頸側的傷口還在滲血。
“您說的對,羅蘭閣下。”
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
“這很可能是一條……死路。”
他目光掃過那些奄奄一息的部下,痛苦灼燒著他的心髒,但並未摧毀他的意志。
“但我是一名騎士,我的誓言不僅是對皇子的忠誠,更是對王國秩序的捍衛,若因恐懼死亡而背棄職責,放任如此罪行被掩蓋,那我的榮譽、我存在的意義,將比死亡更可悲。”
他抬起眼,毫無畏懼地迎上羅蘭的目光,那是一種已然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決絕。
“我必須回去,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必須嘗試將真相帶回王都,如果…如果公爵的刀鋒注定要截斷我的道路。”
他頓了頓,聲音沉重如鐵。
“那就讓我的血,成為釘死他罪行的又一枚證據。”
羅蘭抬起眼眸,凝視著眼前騎士布滿血跡的面龐。
片刻後才接過那卷傳承卷軸,輕聲開口道。
“記住你的誓言倫納德,帶你的人,立刻從我眼前消失。”
他選擇放過他們,並非因為那份世代相傳的技藝,也不是出于空洞的仁慈。
更現實的原因是,在這猶如被迷霧籠罩的亂局之中,殺了他們並無意義。
而如果倫納德真的能夠安然返回王都
這樣一位心懷怨恨、又知曉部分內情的高階騎士,無異于在安諾公爵與盧修斯皇子之間埋下一根刺。
或許,就能借此打亂敵人的步調,為他們爭取更多撤離的時間。
心念既定,他便不再多言。
羅蘭迅速轉身,召集特蕾莎、加爾維斯與所有幸存的河域學員,以最快速度清理戰場、收集必要物資,隨後毫不猶豫地朝河域諸國的方向疾行離去。
身影迅速消散在荒原的暮色與未散的煙塵中,如同融入蒼茫的最後一道暗影。
當羅蘭等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上,倫納德才艱難地依靠著斷裂的劍柄支撐起身體。
他強忍劇痛,用嘶啞的嗓音召集起殘存且尚能行動的士兵。
他們相互攙扶,帶著劫後余生的恍惚和對未來的恐懼,開始緩慢而艱難地朝王都金穗城的方向移動。
然而,僅僅行進了不到片刻,一陣清晰而急促的馬蹄聲便如擂響的戰鼓,自道路前方傳來,迅速由遠及近。
倫納德心中一凜,羅蘭的警告瞬間在腦海中回響。
他勉力抬手,示意殘兵止步,另一只手已默默握緊了僅存的拳刃。
一支隊伍出現在道路盡頭,快速逼近。
那旗幟與盔甲的制式確是金谷王國軍隊無疑。
但當看清為首者是厄爾文伯爵時,倫納德心中警鈴大作。
這位以對王室忠誠著稱的皇親國戚此刻的出現,太過巧合。
“厄爾文伯爵。”
倫納德的聲音因傷痛而虛弱,卻帶著不容錯辨的警惕。
他沒有放下武器,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對方。
“您為何會在此地?”
厄爾文伯爵勒住戰馬,臉上依然帶著那副慣有的關切神情。
“倫納德騎士!看到你幸存真是太好了,我們接到報告說此地有變,特來接應,發生了什麼?”
倫納德沒有因這看似合理的解釋而松懈。
他緊盯著厄爾文的雙眼,注意到對方身後氣息磅礡的壯碩身影。
那絕非普通士兵,而是超凡者。
羅蘭的警告在他腦中轟鳴。
“伯爵大人。”
倫納德的聲音變得冷硬。
“如果您真為接應而來,請即刻護送我們回王都。我有緊要軍情必須當面稟報皇子殿下。”
厄爾文臉上的溫和表情漸漸褪去。
他敏銳地察覺到倫納德不同尋常的戒備,那絕非一個劫後余生者該有的狀態。
短暫的沉默後,他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看來你並不是無可救藥的蠢貨”
厄爾文的聲音不再偽裝,只剩下赤裸裸的冷漠。
“那就不必浪費彼此的時間了。”
他甚至沒有拔出佩劍,只是向後微微揮手。
“處理掉他們,一個不留。”
他身後的超凡者應聲而動。
倫納德眼中閃過巨大的悲愴,但更多的是一種豁出一切的決絕。
他怒吼道。
“為了金谷王國!戰斗至最後一息!”
這喊聲既是對殘存士兵的激勵,也是對自己騎士生涯的告別。
盡管身負重傷,他依然如一頭困獸般迎向敵人。
拳刃在陽光下劃出最後的弧光,勉強擋開了第一波魔法攻擊。
他戰斗得毫無保留,每一個動作都灌注著對背叛者的憤怒和對王國最後的忠誠。
然而,實力的差距和身體的創傷終究無法逾越。
一名超凡者閃現至他側翼,一柄由陰影凝聚的利刃無聲無息地刺出。
倫納德感到後背一陣刺骨的冰涼,隨即是生命急速流失的虛脫感。
他踉蹌一步,用拳刃勉強支撐住身體,不肯倒下。
鮮血從他嘴角溢出,但他依然昂著頭,目光死死盯著端坐馬上的厄爾文伯爵。
眼中沒有哀求,只有無盡的憤怒與鄙夷,以及一種深沉的、被信仰背叛的悲涼。
“王…國…”
他艱難地吐出最後兩個字,眼中的光彩終于熄滅,身軀卻依然倔強佇立在原地,未曾徹底倒下。
厄爾文伯爵冷漠地瞥了一眼倫納德依舊挺立的尸身,嘴角勾起一絲嘲諷。
“愚忠之輩。”
他優雅地揮了揮手,示意手下清理戰場,隨後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沉痛與憤怒。
“諸位都看到了!河域諸國的暴徒不僅殘忍殺害了奧斯頓伯爵,現在又謀害了忠誠的倫納德騎士!他們用卑劣的陰謀屠戮我們的同胞,踐踏金谷王國的榮耀!”
他猛地揮手,下令道。
“即刻將這個消息傳遍全國!以盧修斯皇子的名義,發出最高級別通緝令!緝拿這些狂妄的凶手,讓他們為今日的罪行付出血的代價!”
對于身後倫納德的悲慘遭遇,羅蘭一無所知。
他率領著幸存者們一路疾行,沒有絲毫停頓。
為防備可能的追擊,他仔細地處理了隊伍行經的痕跡,利用枯枝落葉掩蓋足跡,甚至巧妙地引導溪流短暫改道沖刷掉部分氣息,盡其所能地抹去了一切蹤跡。
當漆黑的夜幕降臨時,他們終于在茂密叢林的深處,找到了一處被厚重藤蔓和亂石遮蔽的隱秘洞穴。
洞口狹窄,內部卻頗為干燥寬敞,足以容納這僅存的十幾人暫時棲身。
羅蘭迅速安排特蕾莎和加爾維斯安頓好疲憊不堪、大多帶傷的學員們,分發有限的清水和干糧,並指派了傷勢最輕的兩人在洞口內側輪流警戒。
他自己則再次仔細檢查了洞穴四周,攀上附近一塊巨岩,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來時的密林與逐漸被黑暗吞噬的荒野。
夜風呼嘯,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不知名野獸的嚎叫,再無任何不尋常的動靜。
確認暫時沒有追兵逼近的跡象後,他緊繃的心弦才略微放松,返回了洞穴深處。
躍動的篝火在洞穴石壁上投下搖曳的光影,映照著學員們驚魂未定、疲憊不堪的臉龐。
羅蘭靠坐在一處相對干燥的石壁邊,終于得以短暫地喘息。
直到這時,他才從懷中取出那卷用暗色皮革系帶的古老羊皮卷軸。
觸手冰涼,卷軸表面透出一種歷經歲月沉澱下來的厚重質感。
他解開皮繩,緩緩將卷軸在雙膝上鋪開。
跳躍的篝火映亮了微微泛黃的紙面,上面並不全是文字,更多的是大量精細復雜的人形圖譜。
各式姿態的人物圖像旁,密密麻麻布滿了注釋。
他凝神細讀,目光迅速掠過那些關于運力方式、關節技、以及如何在極有限的空間內發動致命一擊的段落。
這確實如他所料,是一門精湛而凶狠的徒手戰斗技藝。
然而,愈往下讀,他的眉頭卻漸漸蹙起。
這份卷軸所記載的內容,遠比他預想得更加深邃。
其中大量篇幅,竟都穿插著一種……
十分奇異的鍛體法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