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籠罩著宴會廳,仿佛連懸浮的水晶燈都黯淡了幾分。
“奸細?”
“這…這怎麼可能?”
“陛下竟懷疑我們之中有叛徒?”
短暫的震驚過後,是壓抑不住的、帶著惶恐的低語在貴族之間迅速蔓延。
每一張華服下的面孔都寫滿了難以置信與驚疑不定,彼此交換的眼神中充滿了審視與猜忌。
原本歡樂輕松的氛圍蕩然無存,冰冷的懷疑如同瘟疫般擴散。
就在這片騷動中,盧修斯皇子猛地站起身,蒼老的面容因暴怒而扭曲。
他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直指仍單膝跪地的肖恩,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
“胡說八道!荒謬絕倫!你這卑賤的武夫,竟敢在神聖的王宮宴會上,當著所有忠誠貴族的面,散布如此惡毒的謠言,玷污蒙恩陛下的聖明,動搖王國的根基!”
他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喘不過氣,但眼中的怒火卻熊熊燃燒。
“什麼內奸?這根本是你為前線失利編造的脫罪之詞!或是獸人派來擾亂我軍心、離間我君臣的奸細!衛兵!衛兵!立刻將這個滿口謊言的叛徒就地處決!”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數名盔甲鮮明的王宮衛兵立刻從廳堂兩側快步上前,金屬手套按上了劍柄,冰冷的目光鎖定在肖恩身上。
眼見此景,站在角落的羅蘭眉頭緊緊皺起。
他的手掌已然無聲地搭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指節微微泛白。
肖恩是他的手足兄弟,他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好友因恪盡職守、傳達國王密令而蒙冤死去。
他的目光急速掃過大廳,計算著衛兵的數量、距離門口的路徑、以及強行救人所必然引發的巨大風波……
這幾乎等同于與整個金谷王國為敵,後果不堪設想。
但無論如何,他必須一試。
宴會廳內的氣氛劍拔弩張,仿佛一點火星就能引爆全場。
格洛莉婭王女臉色一變,上前一步,紅唇微啟,顯然準備不顧一切地出聲阻止。
然而就在她開口之前,一個沉穩渾厚、帶著令人心安力量的聲音率先響徹大廳,恰到好處地打破了這致命的僵局。
“殿下,請您先冷靜。”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只見安諾公爵從人群中緩步走出。
壯碩的體格猶如一座披著華貴天鵝絨禮服的山巒,面容一如既往地帶著和藹與寬厚。
他先是向暴怒的盧修斯皇子微微躬身行禮,姿態恭敬無可挑剔,隨後才用他那慣有的,不疾不徐的語調開口,聲音洪亮足以讓每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們以聖樹與金穗之名起誓,對陛下與皇室的忠誠絕無虛假,肖恩隊長擅闖宴會,行為確實魯莽,而他帶來的情報是否真實,也仍需謹慎判斷。”
安諾公爵的話語沉穩有力,如同磐石般暫時遏止了廳內躁動不安的空氣。
盧修斯皇子胸口劇烈起伏,雖仍面有怒色,卻並未立刻反駁這位權柄極重的公爵。
安諾轉而看向依舊單膝跪地的肖恩,語氣緩和下來。
“肖恩隊長,殿下並非不講道理,但你剛剛的指控,說我國貴族中藏有叛徒,無疑將引發震動,除你之言外,可還有其它證據?”
肖恩抬起頭,眼中的絕望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希望。
他毫不猶豫地探手入懷,從內甲深處取出一枚以暗紅火漆封緘的羊皮卷軸。
“這就是證據!”
肖恩高舉卷軸,聲音恢復了部分力量。
“這是蒙恩陛下親手交付于我,命我務必當面呈給盧修斯殿下!”
安諾公爵上前一步,神色凝重地接過卷筒。他仔細檢視著火漆的完整性及其上清晰的印記,片刻後,他轉向盧修斯,鄭重地點了點頭。
“殿下,印鑒無誤,這確實是蒙恩陛下的親筆信。”
他當眾掰開火漆,抽出其中的信件,快速瀏覽了一遍,隨後深吸一口氣,面向所有屏息凝神的貴族,沉聲宣布。
“信中的指令,確實與肖恩隊長所說一致。”
“陛下已經察覺,我們的軍事行動多次遭到泄露,內部確實存在叛徒,這封信正是命令盧修斯殿下動員所有可用力量,在王都及周邊區域全面調查內奸,確保大局穩定的密令!”
真相大白。
安諾轉向臉色變幻不定的盧修斯,言辭懇切地勸諫。
“殿下,陛下的旨意已經十分明確。”
“肖恩隊長不懼危險穿越戰線,將如此重要的命令送達,不僅不應被責難,更應當受到嘉獎!”
“我懇請您遵照陛下的命令,立刻開始調查,以穩定軍隊和民眾的信心,同時也應表彰肖恩隊長所展現的忠誠與勇氣。”
安諾的話音剛落,宴會廳內瞬間陷入了一片徹底的、冰冷的惶恐。
這惶恐並非僅僅源于“內奸”本身,更源于對蒙恩國王即將采取的手段的深刻恐懼。
幾位年長的貴族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他們不約而同地交換著眼神,那眼神中充滿了驚懼,仿佛听到了某個極其不祥的預兆。
“調查叛徒…陛下親令……”
一位伯爵喃喃自語,聲音發顫。
“難道…難道‘血月之亂’後的那場肅清…又要重演了嗎?”
這句話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在場眾多貴族最深層的噩夢。
盡管無人詳細描述,但“血月之亂”這個詞本身,就足以喚醒一段血腥而壓抑的集體記憶。
那場由平民騎士掀起的叛亂雖被鎮壓,但其後蒙恩國王因懼怕動亂再起而發動的大規模清剿,才是真正縈繞在他們心頭的幽靈。
那段時間,任何一點可疑的跡象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無數家族被牽連,甚至老牌貴族的利益也嚴重受損,整個金谷王國都因此元氣大傷。
蒙恩國王的冷酷與決絕,以及他麾下那些酷吏的“高效”手段,早已成為深植于王國上層心中無法磨滅的恐懼。
如今,前線受挫,陛下親令調查內奸……
這幾乎就是在重復當年的信號。
沒有人懷疑陛下鏟除叛徒的決心,但更沒有人不恐懼這場調查最終會演變成何等的狂風暴雨,會有多少舊賬被翻出,又會有多少無辜者會在鐵律下成為犧牲品。
在這片壓抑而騷動的不安氛圍中,安諾公爵仿佛才想起河域諸國的使團。
他臉上重新掛起那慣有的和藹笑容,走到雷吉和羅蘭面前,語氣十分溫和,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
“雷吉導師,羅蘭閣下,萬分抱歉,讓諸位見笑了。”
“王國突逢變故,殿下需處理緊急軍務,今晚的宴會恐怕只能到此為止,但諸位無需擔心,此次意外絕不會影響兩國的友誼。”
雷吉導師與羅蘭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決斷。
此地不宜久留,游學必須盡快結束。
雷吉深吸一口氣,順勢上前一步,接過話頭,語氣盡可能顯得體貼而識趣。
“公爵大人言重了,我們完全理解。”
“而正因金谷王國突遇如此要事,我們更不便在此打擾,依我看,此次游學交流不如就此……”
然而,他“提前結束”的話還未說出口,安諾公爵便溫和地抬起手,用一種不容置疑卻又無比親切的姿態,輕輕打斷了雷吉的話。
“哎,雷吉導師不必多慮。”
安諾的笑容依舊和煦,但話語中的分量卻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滯了一瞬。
“正因為王國偶遇風波,才更需要維持與友邦既定的交往,以示穩定與常態。”
“游學交流的一切事宜仍將按原計劃進行,這是我金谷王國的承諾,絕不會因內部事務而有所更改,請諸位務必安心在住所休息。”
他的話語听起來充滿了善意與保證,但那份溫和之下蘊含的決斷力,卻巧妙地封住了所有推辭的余地。
雷吉導師的話語僵在嘴邊,他與羅蘭再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無奈。
安諾公爵已將此事提升至兩國交往與王國信譽的層面,若再強行堅持離開,反而顯得不合時宜,甚至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無奈之下,雷吉只好微微頷首,將未竟之言咽了回去。
“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听從公爵大人的安排。”
安諾公爵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仿佛解決了一個小小的難題。
“如此便好,那我就不打擾諸位休息了。”
他微微欠身,姿態優雅,隨後轉身,重新走向那一片惶惑的貴族人群中去。
而羅蘭一行人則在侍從的引導下,悄然離開了這座依然被緊張和猜疑籠罩的宴會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