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之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齊文昊的鼻子上。
他咆哮著︰“你這文章,數據從何而來?船引價值百金?漕船十船九空?簡直是憑空捏造!一派胡言!”
“你這是在蔑視朝廷!是在蠱惑人心!”
“來人!將此等狂悖之徒……”
他本想直接下令將齊文昊拖出去。
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行。
這里是貢院,主考官是王正明。
他不能做得太明顯。
他要毀掉的,是這個人的文章,是這個人的名聲!
面對張敬之的發難,面對這足以壓垮任何一個普通舉子的怒火。
齊文昊緩緩的站了起來。
他不卑不亢。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恐懼。
齊文昊迎著張敬之那要吃人的目光,聲音不大,卻清晰的傳遍了死寂的考場。
“回稟大人。”
“學生所言,皆是沿途所見所聞,字字皆有出處!”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張敬之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一字一句的說道。
“若大人覺得是捏造。”
“何不派人,去查一查便知?”
查?
怎麼查?
他比誰都清楚,那份策論里寫的,句句都是實情,甚至還只是冰山一角。
真要查下去,第一個要掉腦袋的,就是他張敬之。
張敬之的胸口劇烈起伏,雙眼血紅,死死瞪著齊文昊,恨不得現在就撲上去撕碎眼前這張平靜的臉。
但他不能。
高台之上,主考官王正明的目光已經投了過來。周圍數千雙眼楮,也都在看著。他要是再有任何出格的舉動,就等于坐實了自己心虛。
“好……好一個牙尖嘴利之徒!”
張敬之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猛地一甩袖子,轉身快步離去,背影顯得又怒又急。
整個考場,鴉雀無聲。
所有考生看著齊文昊的眼神,都變了,震驚、佩服,但更多的是同情。
完了,這個舉子徹底完了。
得罪了丞相的得意門生,就等于得罪了半個朝堂,他今天就算能活著走出貢院,以後也別想在官場上有任何前途了。
齊文昊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重新坐了下來。他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卷子,被兵丁小心翼翼地收走,送往高台。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經做了。能不能刺穿那片黑暗,就看執劍的人,有沒有那個膽量了。
……
策論風波之後,貢院里的氣氛愈發沉悶。
接下來的兩天,考的都是些貼經、墨義之類的小題目。考生們一個個都戰戰兢兢,再沒人敢在卷子上表露任何真實想法,寫的都是些四平八穩的文章。
張敬之沒有再出現,但每個人都能感覺到,有一雙陰冷的眼楮,始終在考場的上空盤旋。
終于,到了最後一場,考詩詞賦。
當題目發下來時,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京城春景”。
一個再平常不過,也再安全不過的題目,贊美京城繁華,歌頌聖上恩德,總不會出錯。無數考生如釋重負,紛紛提筆,文思泉涌。
柳乘風也松了口氣,可這口氣松下來,前幾日積壓的緊張和恐懼卻又涌了上來。他的手到現在還是冰涼的,一閉上眼,就是張敬之那張要吃人的臉,一想到齊兄那篇石破天驚的策論,他就心驚肉跳。
他強迫自己定下心神,開始構思京城春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對!就寫這種意氣風發的感覺!
他定了定神,提筆蘸墨,落在紙上。
“鳳城三月柳色新,春風拂面暖人心……”
他一句句地寫著,漸漸進入了狀態。寫到一半,他想用一句開闊的句子來總領全篇的氣勢。
有了!京城春景無限好!
他心中一喜,筆走蛇龍,就要將這句寫下。然而,就在落筆的瞬間,一個監考官恰好從他身邊走過,官靴踩在地上的聲音,讓他心頭猛地一跳,手不受控制的一抖!
寫完了。他松了口氣,低頭一看。
下一秒,他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只見雪白的卷面上,赫然寫著五個大字︰“京城春‘警’無限好”!
景色的景,他竟然寫成了警戒的警!
柳乘風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冷汗“唰”的一下就從額頭、後背瘋狂的冒了出來。
完了!京城春“警”無限好?這是在說京城戒備森嚴,如臨大敵?還是在諷刺朝廷,暗示天下不寧?這要是交上去,比齊兄的策論還要命,是要被當場拿下,打入大牢,判一個腹誹朝政的死罪的!
柳乘風的臉瞬間沒了血色,慘白如紙,拿著筆的手抖得像是秋風里的落葉。
怎麼辦?涂掉?不行!考場規矩,卷面不得有任何涂抹,一旦涂改,此卷作廢!
他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下意識的,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齊文昊。
齊文昊幾乎在柳乘風寫錯字的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他看到了柳乘風那煞白的臉和劇烈顫抖的身體,目光順著柳乘風的視線,落在了那張卷子上。
京城春“警”無限好。
齊文昊的眉頭微微一挑。他看著柳乘風那副快要嚇暈過去的樣子,倒不覺得緊張。
就在柳乘風絕望到想直接用墨團把那個字蓋住的時候,一張薄薄的吸墨紙,從旁邊的隔板縫隙里悄無聲息的遞了過來。
柳乘風一愣。
緊接著,齊文昊那平靜的聲音壓得極低,傳了過來︰“柳兄,不如將錯就錯。”
將錯就錯?柳乘風都快哭了,這怎麼將錯就錯啊!
只听齊文昊繼續說道︰“改為‘春景引人警醒’,抒發憂國憂民之情。”
一句話,讓柳乘風呆住了。
春景引人警醒……對啊!我可以說,我看到這繁華春景,想到的卻是邊關的將士,是受災的百姓!這大好春光,更應該讓我等讀書人警醒自身,要發奮圖強,報效國家!這意境,豈不是比單純的歌頌春光高了無數倍!
死局,瞬間盤活!
柳乘風的眼中爆發出光芒,看著齊文昊,眼神里充滿了感激和崇拜。齊兄,真乃神人也!
他連忙拿起筆,就要修改。可他實在太激動,也太緊張了,手一哆嗦,“啪嗒”一聲,一滴碩大的墨團,不偏不倚,正好從筆尖滴落,砸在了卷面上那個“警”字的旁邊。
雪白的卷面上,一個漆黑的墨點,格外刺眼。
柳乘風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剛提起來的心,瞬間又沉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