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院中,重新坐下。
張承業和柳乘風的心都還懸著。
“齊兄,這……這就完了?”張承業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就這麼演了一場戲,就把消息遞出去了?
齊文昊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喝了一口。
“完了。”他的聲音很平靜,“魚餌已經撒下去了,現在,就等魚自己上鉤了。”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撢了撢衣袍上的褶皺。
“柳兄,你隨我出去一趟。”
“我們去哪?”柳乘風一愣。
“去拜訪一位故人。”齊文昊的目光深邃,“有些事,也該去問個清楚了。”
他又轉向張承業,交代道︰“張兄,你留在院里,戲還沒演完。”
張承業立刻會意,重重點頭。“齊兄放心!我曉得該怎麼做!”
他今天就要繼續當那個沖動易怒、一心只想討回公道的愣頭青,要讓張三和他背後的人相信,自己就是個不足為懼的蠢貨。
……
齊文昊和柳乘風換了一身干淨的衣服,按照李侍郎信中留下的地址,一路問詢,來到了一處僻靜的街巷。
和丞相佷子李文博那招搖的府邸不同,李侍郎的府邸顯得很低調。門臉不大,青磚黑瓦,門口連石獅子都沒有,只有兩個神情嚴肅的家丁守著。
齊文昊遞上拜帖。
很快,一個管家模樣的人便匆匆迎了出來,態度恭敬的說道︰“齊舉人,柳舉人,我家老爺已在書房等候多時,請隨我來。”
兩人跟著管家,穿過幾道回廊,來到一處幽靜的書房。
書房里陳設簡單,四壁都是書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一個身穿常服,鬢角微霜,面容清 的中年人正站在窗前,負手而立。
他听到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正是吏部侍郎,李元照。
“你們來了。”李元照的目光落在齊文昊身上,眼神有些復雜。
他揮了揮手,屏退了左右。
“都下去吧,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書房半步。”
“是,老爺。”
管家帶著下人悄然退下,並關上了厚重的房門。書房里只剩下他們三人,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沉重。
“坐。”李元照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齊文昊沒有客氣,和柳乘風一同坐下。
“信,收到了。”齊文昊開門見山。
“嗯。”李元照點點頭,走到主位上坐下,親自為他們倒了兩杯茶。“路上,還順利嗎?”
“不順利。”
齊文昊的回答,讓李元照端著茶壺的手微微一頓。
齊文昊沒有等他再問,便將從望江縣出發後遭遇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從西山荒林的伏擊,到修車鋪的黑店,從張屠戶口中的漕運幫,到那個刻著船錨標記的木牌,從平陽驛遇到的張承業,到裕豐錢莊的三百兩假銀票,再到今天在城門口與丞相佷子李文博的沖突。
柳乘風在一旁听著,雖然親身經歷,但此刻由齊文昊用平靜的語氣串聯起來,他才真正感受到,這張從一開始就布下的大網有多麼陰森。
齊文昊說完,從懷里將那塊“趙記糧行”的腰牌和那塊刻著船錨的木牌,輕輕放在了桌上。
“李大人,我說的這些,可對?”
李元照的臉色隨著齊文昊的敘述變得越來越凝重,他看著桌上那兩塊木牌,久久沒有說話。
書房里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李元照才長嘆一口氣,聲音里帶著疲憊和無奈。
“你推測的,全都對。”
他看著齊文昊,眼神里滿是驚訝。“我只在信中提點了一句王德海,沒想到,你竟然能順藤摸瓜,把整件事的脈絡查得這麼清楚。”
“漕運幫是丞相在民間養的一股勢力。”李元照的聲音壓得很低,“他們控制漕運,走私鹽鐵,偽造銀票,無惡不作。這些年,不少不肯跟他們同流合污的官員和讀書人,要麼被暗殺,要麼被誣陷入獄,下場都很慘。”
“而那個李文博,就是丞相安插在漕運幫里,替他斂財和清除異己的頭目之一。”
“裕豐錢莊,同樣是他們的產業。用假銀票坑害外地舉人,再‘順理成章’的將你們送進大牢,斷了你們的前程,這是他們用了多年的老手段了。”
柳乘風听到這里,氣得渾身發抖,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朝廷……朝廷就沒人管嗎?”
李元照看了他一眼,苦澀的搖了搖頭。
“管?怎麼管?”
“丞相的黨羽遍布朝野,從六部到地方,到處都是他的人。都察院御史彈劾的奏章堆得比人還高,可每一次,都被他用各種手段輕輕揭過。”
“王德海回京之後,他們更是如虎添翼。如今的朝堂,已經是他們一手遮天了。”
書房內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齊文昊的心也沉了下去,他知道對手很強,但沒想到已經強到了這個地步。
“李大人,”齊文昊抬起頭,目光灼灼,“那此次會試……”
李元照知道他想問什麼,這才是最關鍵,也是最凶險的地方。
“本次會試,”李元照的聲音愈發沉重,“主考官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正明,王大人。”
柳乘風精神一振。
“王大人?可是那個號稱‘鐵面御史’,連皇親國戚都敢彈劾的王大人?”
“正是。”李元照點點頭,“王大人是我們清流一派的砥柱,為人剛正不阿。由他擔任主考,對你們這些寒門學子來說,本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李元照話鋒一轉。
齊文昊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但是,副主考官,是禮部侍郎,張敬之。”
“張敬之?”齊文昊對這個名字很陌生。
“張敬之,是丞相一手提拔起來的門生,也是他最得意的門生。”李元照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敲在齊文昊和柳乘風的心上。
“按照會試規矩,所有考生的卷子,會先由副主考官和底下的考官進行第一輪審閱,篩掉那些文理不通、字跡潦草的劣等卷。剩下的,才會送到主考官王大人的案頭。”
李元照看著齊文昊,一字一句的說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齊文昊瞬間就明白了。
這簡直是一個必死的陽謀。
無論你的文章寫得多麼好,只要你的卷子過不了張敬之這一關,就永遠到不了主考官王正明的手里。他們甚至都不需要做什麼手腳,只需要一個“文理不通”的由頭,就能將你的卷子直接丟進廢紙堆里。
而你到死都不會知道,自己的十年寒窗,究竟是怎麼被葬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