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家將》話本的風暴,其威力遠超王倫最初的設想。它不僅在市井坊間掀起狂潮,更如同一面無形的鏡子,將呼延灼照得無所遁形,推到了忠奸立判、萬眾矚目的風口浪尖之上。
東京城內,茶樓酒肆,士林清議,無不將呼延灼此次出征與話本中呼家先祖的凜然風骨相比較。那書中呼延贊金殿罵奸、呼延慶不畏權貴的情節猶在耳邊,現實中他的後人卻要奉當朝“活奸臣”高俅之命,去征剿一群被逼落草的“江湖好漢”?這巨大的反差,使得輿論幾乎呈現出一邊倒的態勢。同情梁山者有之,鄙夷呼延灼者更有之。
“若真是呼家將後人,豈能甘為高俅鷹犬?”
“怕是早已忘了祖輩風骨,只知攀附權貴,求取功名了!”
“可惜了呼家將一門忠烈之名啊……”
這些議論如同冰冷的雨水,無孔不入地滲透進呼延灼的府邸和軍營。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這壓力並非來自戰場,而是來自這無形的道德審判。遵從軍令,便是違背了話本(雖多虛構,卻契合了民眾對忠良的想象)中塑造的“呼家精神”,辱沒門庭;抗命不從,便是違逆上官,自毀前程,甚至禍及家人。他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進退維谷,心力交瘁。無奈之下,他只得選擇暫避風頭,以“感染風寒,身體不適”為由,向殿帥府遞了告病的文書,閉門不出,試圖讓這洶涌的輿論先冷卻幾分。
然而,他這“病”來得太過湊巧。話本《呼家將》余波未平,征梁山的命令剛下,主帥就病了?消息傳到高俅耳中,這位太尉大人正因話本影射之事憋了一肚子邪火無處發泄,聞听此言,更是認定了呼延灼是以此為由,拖延乃至抗拒出兵,頓時勃然大怒!
“混賬東西!”高俅在殿帥府值房內氣得渾身發抖,將呼延灼的告病文書狠狠摔在地上,“《呼家將》?好一個《呼家將》!這定是梁山賊寇的奸計!呼延灼這廝,竟敢以此為由搪塞本太尉!他眼里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尉!”
他認定呼延灼是受了那話本的蠱惑,或是心生怯戰之意,這無疑是在他本就因流言而敏感脆弱的神經上又狠狠踩了一腳。盛怒之下,他不管不顧,立刻下令︰“去!派人到呼延灼府上!他就是真病得要死了,抬也要給本太尉抬到殿帥府來!”
太尉府的家將如狼似虎地闖入呼延灼府中,不顧家眷哭求,強行將確實面色不佳、真染了些風寒的呼延灼從病榻上架起,一路“護送”至殿帥府。
值房內,氣氛冰冷壓抑。高俅端坐上位,面沉似水,眼神陰鷙地盯著下方被兩名軍漢攙扶著、勉強站立的呼延灼。
“呼延統制,你這‘病’,來得可真是時候啊!”高俅聲音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莫非是看了那市井流傳的混賬話本,便忘了自己是朝廷命官,要學你那‘先祖’,抗命不尊了?”
呼延灼心中悲憤交加,卻又不得不低頭,聲音沙啞地辯解道︰“太尉明鑒!末將……末將確實偶感風寒,絕非詐病推諉!再者……如今剛入二月,春寒料峭,地面未干,河道漲水,實非連環馬出戰之良機啊!懇請太尉寬限些時日,待天氣轉暖,道路干硬……”
“住口!”高俅猛地一拍桌案,打斷了他的話,厲聲喝道,“休要找這些借口搪塞!本太尉看你就是心向賊寇,怯戰畏敵!什麼天氣地利?我朝廷天兵,剿滅區區水窪草寇,還需挑日子嗎?!”
他越說越氣,想到自己因梁山而遭受的種種羞辱,此刻見呼延灼“推三阻四”,更是將所有的怒火都傾瀉到了他的頭上︰“來人!呼延灼怠慢軍機,言語搪塞,給我拖下去,重責二十軍棍,以儆效尤!”
左右軍士應聲上前,不由分說,將呼延灼拖到院中,按倒在地,當著眾多軍官的面, 啪作響地打了二十軍棍!呼延灼乃是名將之後,何曾受過如此屈辱?他咬緊牙關,一聲未吭,但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背後已是血肉模糊。
行刑完畢,高俅走到癱倒在地的呼延灼面前,居高臨下,聲音如同寒冰︰“呼延灼,本太尉再給你一次機會!立刻回去整頓兵馬,克日發兵,踏平梁山!若再敢延誤,定斬不饒!”
呼延灼趴在地上,只覺得背後火辣辣地疼,心中更是冰冷一片。他知道,再無轉圜余地。在高俅的淫威之下,什麼名將之後的尊嚴,什麼客觀的軍事條件,都成了可以隨意踐踏的東西。他掙扎著,在親兵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對著高俅的方向,用盡力氣抱了抱拳,聲音低沉而沙啞︰“末將……領命。”
帶著滿身的傷痛和滿腔的屈辱,呼延灼回到了軍營。副將韓韜、彭 見主帥如此模樣,又听聞事情經過,皆是憤憤不平。
“太尉怎能如此!將軍確有微恙,且所言天時不利,皆是實情!”韓韜怒道。
“這般逼迫,豈是待功臣之後之道!”彭 也為之扼腕。
連下面的士卒們,見主帥無故受刑,又要在這惡劣天氣倉促出征,也是議論紛紛,士氣不免有些低落。而被高俅特意指派隨軍的“轟天雷”凌振,本就不情不願,見此情景,更是對此次出征的前景蒙上了一層陰影。
軍令如山,盡管滿腹怨言,盡管條件不利,大軍還是在高俅的嚴令催促下,倉促開拔了。時值早春二月,本該是萬物復甦的時節,這一年卻偏偏趕上了連綿的春雨。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冰冷的雨水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呼延灼率領著五千兵馬,其中還包括那一千需要精心照料的重甲連環馬,踏上了泥濘不堪的官道。雨水浸透了將士們的衣甲,寒冷刺骨。道路變得異常濕滑,車輛輜重行進艱難,不時陷入泥坑,需要耗費大量人力拖拽。那些披掛著沉重馬甲的戰馬,更是苦不堪言,馬蹄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爛泥里,行動遲緩,不時有馬匹失蹄摔倒,引發一陣混亂。原本計劃日行六十里,如今能走三十里已是萬幸。
將士們怨聲載道,呼延灼騎在馬上,背後的棍傷在潮濕寒冷的天氣里隱隱作痛,更是折磨著他的身心。他看著在雨中蹣跚前行的隊伍,看著那些在泥濘中掙扎的連環馬,心中充滿了無奈與悲涼。如此軍心,如此天時,如此倉促……這仗,還未開打,似乎就已經輸了一半。
就這樣,在淒風冷雨中掙扎行軍了半個多月,這支疲憊不堪、士氣低落的隊伍,終于抵達了濟州府。在地方官敷衍的接待下,他們草草在梁山腳下擇地扎營。營寨立在一片潮濕的窪地旁,帳篷里都泛著一股霉味。呼延灼站在營門口,望著遠處煙雨迷蒙中、如同巨獸般蟄伏的八百里水泊,以及水泊深處那隱約可見的梁山寨牆,心中沒有絲毫即將破敵的豪情,只有一股沉重的壓力與不祥的預感。
他知道,梁山賊寇絕非易與之輩,而自己帶來的,卻是一支被強行驅趕、天時地利盡失的疲憊之師。這一戰,注定艱難無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