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倩兒心頭一寒,怔怔注視著羅通那張英武面龐。
她雖知阿弟自幼被父母寵壞,與自己不算親近,可這番話听在耳中,依舊刺心。
下嫁周參,並非尋常婚配、生兒育女那般簡單。
那簡直與配種無異,是要她不斷開枝散葉,壯大聲脈,助他成就一方鄉族。
鄉族,鄉族,人丁不旺,何以立族!
可她羅倩兒素來錦衣玉食,被人捧在掌心嬌養,這等豬狗般的日子,她寧死也不願過!
“我既入‘門字頭’法脈,便是道統中人。
來日自當修道煉法,披霞光,乘雲靄,出入青冥……怎能再陷回凡俗泥淖里打滾?!”
每思及此,她便渾身發冷,如墜冰窟。
似她這般玉質瓊姿,便真要嫁,也須得是北邙嶺那等“派字頭”法脈,與大派真傳結為道侶!
縱是命途不順,時運不濟,委身富氏、康氏的嫡系子弟為妾,也好過如今。
至少,還能食靈米精膳,著潔淨法衣,居靈機洞府……
見羅倩兒神色不對,羅通當即湊近,臉上堆起幾分討巧︰
“阿姐,你糊涂啊!那周參撐死了不過一個練氣五重的外門執役!連九品的《小七煞穿針訣》都練得磕磕絆絆,諸多不明之處,還得靠阿姐你為他釋義點撥。”
他語聲放輕,字里行間滿是瞧不起那縫衣峰浣洗房執役的意味。
“小弟豈會真讓阿姐下嫁,誤你終身?
我與爹娘商議過了,阿姐不妨與那周參虛與委蛇,假意應下親事。
但他須得先表誠意,拿出二十萬符錢來!待錢到手,至于嫁入周家、助他立族之事……待明年開春,我成內峰弟子,族中亦有幾位練氣五重的長輩撐腰。
屆時阿姐嫁與不嫁,豈容他周參說了算!”
羅倩兒美目微閃,仔細思量,覺得此言頗有道理。
只是心中詫異,自家小弟何時有了這般算計?
“不瞞阿姐,這並非我的主意,實是爹娘的籌劃。”
羅通負手而立,滿眼期盼地望著羅倩兒,仿佛這位阿姐便是他通往內峰的憑依。
“阿姐有所不知,族中近年光景不佳,北邙嶺的靈田多是‘紫泥田’,一年兩季,產出有限。
幾位族老眼見著壽元將盡,咱們濂溪羅族未必還能穩得住……爹娘送我入牽機門,也是盼我能躋身內峰,尋個師承,好為鄉族撐起一片天。”
羅通軟硬兼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總算讓羅倩兒心思動搖。
她遲疑道︰“可如何取信于周參?他並非那等沒見識的凡役,輕易糊弄不得。”
羅通顯然早有準備,入牽機門前便與爹娘仔細合計過。
“阿姐可用本地習俗探他口風,只說濂溪嫁女,須得三十八萬符錢打底,且看他如何反應。
若他面露難色,阿姐便哭訴父母養育恩重,自身未能盡孝,心中愧疚難當。
若他仍不甘願,阿姐再稍作姿態……”
說到此處,他將腹稿娓娓道來︰
“阿姐便可梨花帶雨,含淚問他︰‘周郎若真心憐我,想好好待我,為何舍不得這幾十萬符錢?莫非在你心中,我還比不得這些身外之物?’”
羅倩兒垂首沉吟,覺得阿弟這番說辭甚是巧妙。
周參此人吝嗇小氣,卻偏生好面子、講排場,若以此言相激,或可見效。
“阿弟這話過于直白,男子多半吃軟不吃硬,還須添幾分柔情。”
她斟酌片刻,掐著嬌柔嗓音道︰
“‘周郎若是不願,我也不強求,免得叫你當我羅倩兒是貪慕虛榮之人。只當是你我緣分淺薄,來生再續’——阿弟覺得這般說如何?”
羅通拊掌大笑︰“妙極!妙極!還是阿姐手段高明!任那周參奸猾似鬼,也得喝阿姐的洗腳水!”
羅倩兒白他一眼,又道︰“周參小家子氣,無利不起早。阿弟若想從他囊中掏出二十萬符錢,須得許他些實在好處。
好比騎驢趕路,總得吊根胡蘿卜在它眼前。”
羅通皺眉,本想說明以阿姐的姿容,稍加軟語溫存,便足以打動周參,何必再添代價。
但轉念一想,那二十萬符錢終究要緊,遂問道︰“阿姐有何打算?”
羅倩兒聲調柔婉︰“周參資質平庸,雖得內峰傳授《小七煞穿針訣》,數年苦修卻未得精髓,始終練不精深。
你稍後修書一封,寄回濂溪,請爹娘將族中那九品靈物‘淨洪藕’充作嫁妝,再陪上兩畝靈藕水田。”
羅通頓時躊躇,這些可都是日後鄉族供養他的“資糧”,豈能平白便宜了周參?
“不過是畫餅充饑之計罷了。”羅倩兒寬慰道,
“待你增補內峰弟子席位,得授真法,修為有成。
他日周參見你,也須恭敬喚你一聲‘師兄’,咱們濂溪羅族,自然無人再敢小覷。”
羅通听得心頭火熱,撫掌道︰“便依阿姐之言!”
姐弟二人相視而笑,仿佛已見前程似錦,一片坦途。
羅通忽想起一事,問道︰“對了阿姐,往日听你提及,赤焰峰有一凡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曾對你心生渴慕。那人可是叫‘姜異’?”
羅倩兒蹙眉細想,似乎確有此人。
“不錯,是有些印象。此人出身微賤,讀過幾年道學。
初入門時,我與他同在下院受訓,等候分配工房。
他那時便對我頗為殷勤,後來我去了養魂峰,他也不時尋來,送些符錢與我……”
言及此事,她神色間仍有些許不豫。
“我本當他是個心善的,誰料他听聞我調至縫衣峰,又與周參走得近,竟跑來質問,以為我受周參逼迫,還要拉我私奔下山!簡直不可理喻!”
羅通眼神古怪,照阿姐說來,這人分明是個卑賤無能之輩。
怎地竟當上了淬火房的檢役?
還要與他競逐內峰弟子席位?
“我怕他鬧將起來,風言風語惹周參不悅,便嚴詞回絕了他。
誰知他固執異常,認定我受周參強迫,傷心之下竟還留了一萬符錢,說往後每月都會寄錢與我,只求我過得好,他便心安。”
羅倩兒娓娓道來,腦海中那少年模樣漸次清晰。
是張頗為俊秀的面容,可惜掩不住一身窮酸氣,顯得窩囊無用。
“阿弟怎的突然問起他了?說來也怪,上月未曾收到他寄來的符錢。
哼,男子信口開河的承諾,果然當不得真。”
羅倩兒輕輕搖首。
那姓姜的少年每月所寄符錢,尚不夠她在縫衣峰頂租賃一棟獨院。
但明明沒甚本事,卻偏要打腫臉充胖子,更叫她鄙夷看輕。
“我入赤焰峰不久,便打探過除鍛造房外,還有哪些人靠著執役關系圖謀內峰。
姜異便是其一!不知他使了何種手段,竟得淬火房楊執役青眼,不僅被提為檢役,前些時日還往內峰听講……”
姜異?檢役?還要登內峰的青雲路?
羅倩兒美目圓睜,腦中嗡的一聲,如遭重擊。
緊接著,一股氣惱竄上心頭,只覺受了天大的委屈。
“當初在我面前說得好听,‘符錢雖少,卻是我一片真心’!哼,我原以為他雖窩囊,好歹有幾分誠意,如今看來,全是惺惺作態!
天下男子,果然沒一個靠得住!有錢拿去討好執役,又去內峰謀劃增補席位……全然將我拋到九霄雲外,忘得一干二淨!”
見羅倩兒慍怒難抑,羅通輕聲勸道︰
“阿姐消消氣。那姜異走了運道,驟然翻身,也算有些潛力。
說不定還能再榨出些油水……若有機會,阿姐不妨予他幾分好顏色。”
羅倩兒冷著一張俏臉,默不作聲。
從前是姜異千方百計討好她,如今卻要她自降身段,心中自然萬般不願。
“阿姐,小弟先回赤焰峰了。”
羅通見狀,也不多言,拱手告辭︰
“靜候佳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