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打的?”
姜異聲音不大,語調不高。
賀老渾身子卻一顫,像被火燙了,猛地偏過頭,用肩膀擋住那半邊紅腫的臉。
他努力想擠出往常那種混不吝的笑,嘴角咧得極大,幾乎要扯到耳朵根後,可聲音干澀得厲害︰
“沒、沒誰!鬧著玩的……異哥兒,真是鬧著玩,不小心踫著了!不妨事,你別問了……別惹麻煩上身!”
“賀哥。”姜異語氣依舊平靜,唯有眸底深處,那一絲《小煆元馭火訣》煉就的火性毫光,不受控制地躍動了一下,爍爍逼人。
“我再問一次,誰、人、打、的、你?”
楊執役說得沒錯,魔道法脈可不是溫情脈脈,和氣敦睦的同門一家親。
底層牛馬尚能抱團,而非互害,那是因為並無根本上的利益沖突。
但往上多走幾步,事端便容易落到門前。
瞅瞅!
自個兒才當上檢役幾天,麻煩就嗅著味尋來了?
姜異耷拉著眼簾,掩蓋住那縷騰騰躍動的火性毫光,看向只想息事寧人的賀老渾。
賀老渾不見昨日吹噓時的神氣,腰佝僂得像只蝦米,連連擺手︰
“真不妨事!異哥兒,你是不知道……我進牽機門前,全家都給一練氣鄉族當佃戶。
族里有個少爺,就愛看人扇自己耳光取樂……我爹為了一斗米,跪在田壟邊,對著自己臉,‘啪’、‘啪’打了十幾下……他當我沒瞧見,回頭還喜滋滋跟我說,老爺發善心,晚上能讓咱家多吃頓飽飯。”
他緊緊捏著手里兩個早已不冒熱氣的窩窩頭,低著頭,不敢看姜異,聲音絮絮叨叨︰
“後來我爹拼了老命,又多包了族里老爺幾畝靈田,累得像頭老黃牛,一分符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才硬是把我送進了城里道學。
道學里七八十個童生,就我年紀最大,啥也不懂,先生也瞧不上眼。
我想多認字,多看道書,就只能天天巴結城里那些少爺,替他們抄經書,換點紙墨……後院有個狗洞,記得有回,兩個大族少爺打賭,一個說肯定沒人能鑽過去……”
賀老渾語氣里帶著難堪,可臉上還強撐著笑︰
“我沒出息……為了五十個符錢,我就彎了腰,趴在地上,費勁往里鑽。
剛鑽過去,又听見有人說,我肯定鑽不回來……我、我就又調頭,從另一邊爬了回來……一來一回,掙了一百個符錢。”
灶房里寂靜無聲,賀老渾自顧自說著︰
“那兩個少爺笑得前俯後仰,我就在那兒,灰頭土臉,趴在地上一個個撿我的符錢……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我爹當年跪在田埂上扇自己耳光時,心里是啥滋味……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
剛來牽機門頭兩年,我跟異哥兒你一樣,肯吃苦,肯賣力氣!熬到第三年,好不容易下了次山,回了趟家鄉……爹娘都沒了,那幾畝靈田還在,是我二舅在種。
當年那個愛看人打耳光的少爺,已經成了鄉族老爺,他夸我爹種地是一把好手,還問我啥時候工期滿了,說族里現在田多,可以勻幾畝給我種……”
“我咬著牙回到山上,發誓死也不做仰人鼻息的佃農!我拼命攢錢,替人代工,就為了能湊夠符錢,去內峰听一次課!
我干得兩眼發黑,就指望能學到一點真本事,能翻身,能挺直腰桿做個人……可太難了!
異哥兒,咱們這種人想把腰桿挺直,怎麼就這麼難啊!”
賀老渾聲音越來越低,像被一點點抽干力氣,手里捏著的窩窩頭落在地上。
姜異輕嘆,卻說不出什麼寬慰話來。
即便不用天書,他也能大概猜出前因後果。
無非就是張三董四這兩條豺狼,想給自己找不痛快。
但又怕得罪淬火房執役楊峋,所以拿賀老渾這個軟柿子撒氣。
“是我牽連你了,賀哥。”
原本賀老渾的喉嚨似被堵著,听著姜異這話,肩膀劇烈聳動,哽咽聲從埋下的腦袋斷斷續續傳出。。
未過多久,許是那股積壓幾十年的酸楚頂上來了。
賀老渾猛地抓住姜異的胳膊,嚎啕道︰
“異哥兒!我沒出息啊!張超、董霸他倆逼我,讓我給你使絆子……我不答應,他倆就叫我鑽褲襠!”
“異哥兒,我活這麼多年,咋還是這般沒出息!我也想修道,也想再也不鑽狗洞,挺起腰桿子……可、可咋就這麼難!”
賀老渾胸膛起伏,像口破風箱, 發出動靜。
他憋這麼久最後大哭,卻也不敢哭得太大聲,只抓著姜異重復道︰
“異哥兒,我憋得慌!”
姜異靜靜立在原地,那縷火性毫光似被壓下去,悄然散去。
他緩緩蹲下身,拾起沾灰的窩窩頭,又吹了吹,塞回賀老渾手里。
“往前幾百年,北邙嶺最厲害的大派道族,祖上也是從咱們這般處境熬過來的。
賀哥,你且好好看著。這赤焰峰上,往後誰也找不了咱們的麻煩!”
……
……
翌日一早,觀瀾峰的鐘聲未響,眾多凡役就聚到務工院門外。
比起往日上工的麻木蔫巴,今天倒是多出幾分喜色,個個搓著手,好似期待著什麼。
原因無他。
今兒發錢!
累死累活操勞一月,終于能夠見到符錢落袋,如何叫人不感到歡欣!
等到鐘聲傳蕩群峰,務工院大門敞開,唇紅齒白的小道童喊道︰
“排好隊,莫要爭搶,人人有份!”
接著,三名小道童就讓檢役照簽結錢。
“鄭大江,一百個時辰,一千二百符錢……賀老渾,一百二十個時辰……”
姜異麻利清點,然後發錢,他剛當上檢役,可做起翻賬本算酬勞的事兒未有半點生疏,讓旁邊的小道童連連點頭。
反觀張超、董霸那邊,總免不了出現扯皮吵鬧,听著叫人心煩。
耗費足足一個時辰,可算把符錢發放完畢。
姜異捏著一摞符錢,此物材質為符紙,依著面值大小分為三種。
一錢為黃,十錢為紫,百錢為紅。
之所以將符紙作為貨幣,據說是南瞻洲靈機不豐的緣故。
符紙便于攜帶,又因其被道統之認可,具備一絲靈性,能用于畫符書寫、煉器燒火,並不算毫無價值。
種種因素加持下,廣受法脈鐘愛,堪稱流通寬泛,處處可見。
不過姜異也听說過,仙道治世的東勝洲,也有豪富修士直接拿靈石來用,手筆闊綽可見一斑。
姜異收著符錢,揣進懷里,也沒多瞧張超、董霸二人。
“我說吧,姓姜的犯不著替賀老渾出頭,平白惹上咱們!”
見著姜異離去,未曾找茬,董霸得意說道。
“還是要防一手,不咬人的狗才狠!”
張超目光陰沉,交待道︰
“這幾天你我別分開,免得讓他找著機會!”
董霸黑臉膛浮現凶惡,露著黃牙笑道︰
“我倒希望他不自量力,給爺泄泄火氣!
本來想分他一筆錢,卻不識好歹!那個賀老渾也是賤骨頭,非得巴著姓姜的,舔他 溝子!”
張超搖頭道︰
“董老弟莫要小瞧人,听聞他已至練氣二重,年歲又不大,還是別得罪死了。
萬一哪天走運,爬到練氣五重去,可有咱們的苦頭吃。”
董霸嗤笑,他再過幾年就期滿,到時候下山回鄉,逍遙快活。
先把當年通緝自己的捕頭全家殺了,再找個好地兒,繼續佔山當大王。
活夠七八十就嗝屁,不枉這輩子來人世一遭!
“光腳不怕穿鞋,老子怕個卵!”
董霸啐口唾沫,吐出一句鄉野俚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