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一別，甦雲徹底成了滎陽城里的名人。
他拒絕欽差招攬，立志科舉正途的事跡，更是被說書人編成了段子，在各大茶樓里傳唱。
一時間，風頭無兩。
可當事人卻把自己關進了小院里，兩耳不聞窗外事。
“又在看書？你整天這麼看，眼楮不想要了？”
李沐雪提著一個食盒，熟門熟路地走進院子，看到甦雲坐在石桌前，面前攤著一堆書籍，眉頭就皺了起來。
甦雲從書卷中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啊？”李沐雪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打開蓋子，一股濃郁的雞湯香味飄了出來。
“我娘炖的，讓我給你送來補補身子。你看你，臉都瘦尖了。”
她嘴上抱怨著，手里的動作卻很麻利，盛了一碗湯推到甦雲面前。
甦雲也沒客氣，端起來喝了一口。
溫熱的雞湯滑入腹中，驅散了秋日的幾分涼意。
李沐雪坐在他對面，手撐著下巴，看著他。
“甦雲，你都好久沒出過這院子了，也不嫌悶得慌？”
“還好。”甦雲放下碗，目光又回到了書上。
李沐雪嘴巴動了動，想說“你也好久沒教我練劍了”，可看到他那專注的側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從懷里掏出幾本書，拍在桌上。
“喏，這是我爹托人從京城淘來的幾本策論孤本，听說對科舉有用。”
甦雲的目光終于從自己的書上移開，落在了那幾本泛黃的古籍上。
他拿起一本翻了翻，眼中露出了幾分興趣。
“替我謝謝李伯父。”
“跟我還客氣什麼。”李沐雪擺了擺手，看到他終于對自己帶來的東西有了反應，心里也高興了些。
她還想說點什麼，院門外卻傳來了徐耀祖的大嗓門。
“先生！甦先生！大喜事啊！”
人未到，聲先至。
徐耀祖像個滾動的肉球沖了進來，滿臉紅光，手里還拿著一疊銀票。
“先生，您猜怎麼著？城東的張員外，為了搶您那每日一幅的名額，直接把價格抬到三百兩了！”
他把銀票往桌上一拍，激動地搓著手。
“還有，這是這個月的賬，除去咱們的開銷，淨賺一千二百兩！您八我二，這是您的份子！”
李沐雪看著那厚厚一疊銀票，咋了咋舌。
“死胖子，你這是把甦雲當搖錢樹了啊？”
“沐雪你這叫什麼話！”徐耀祖不樂意了，“我這是在為先生打理俗物，好讓先生能專心向學！這叫各司其職！”
他轉向甦雲，又換上一副恭敬的表情。
“先生，外面的事您都不用操心。鄉試將近，我特地打听了，這次的主考官是從禮部派來的劉大人，為人最是看重經義策論。我還給您弄來了幾份往年的鄉試考題……”
胖子絮絮叨叨地說著，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甦雲安靜地听著，最後點了點頭。
“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為先生辦事，是我的榮幸！”徐耀祖樂得眼楮都眯成了一條縫。
就在這時，一個下人模樣的人在院門口探頭探腦，看到徐耀祖，連忙跑了過來。
“徐少爺，外面……外面甦家二公子求見。”
“甦家二公子？甦文？”徐耀祖的胖臉一沉，“他來干什麼？先生不是跟甦家斷絕關系了嗎？不見不見！讓他滾！”
甦雲卻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淡淡地開口。
“讓他進來。”
徐耀祖一愣，但還是听話地讓下人把人放了進來。
很快，一身錦袍、頭戴玉冠的甦文，在一臉不爽的徐耀祖和滿眼好奇的李沐雪的注視下，走進了這個樸素的小院。
他目光掃過院子，看到坐在石桌前的甦雲，臉上立刻堆起了親切的笑容。
“大哥，我從京城特地趕回來看你。”
甦文的姿態放得很低，仿佛之前在郡守府外撂下狠話的人不是他一樣。
甦雲沒說話，只是抬眼看著他，眼神平靜。
甦文也不覺得尷尬，自顧自地走到石桌旁，目光落在那些粗陋的碗筷和簡單的陳設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
“大哥，你這住的地方也太簡陋了。何苦在外面受這份罪呢？”
他嘆了口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你跟我回家吧。父親他……其實心里一直惦記著你。前幾日還念叨，說都是他脾氣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李沐雪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
這人臉皮也太厚了，把人打得半死趕出家門，現在說惦記？
甦雲拿起茶杯，吹了吹上面並不存在的浮沫，沒接話。
甦文以為他心動了，繼續加碼。
“大哥，你才華出眾，弟弟我在京城也有些人脈。你跟我回去，甦家的產業，任你挑選。日後你若是想入仕，弟弟我也一定為你鋪路搭橋。我們兄弟聯手，何愁不能光耀門楣？”
他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一個為兄長著想的好弟弟。
“說完了？”
甦雲終于開口了，聲音不大，卻讓甦文臉上的笑容一僵。
甦雲放下茶杯，那瓷器與石桌踫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惦記我？”他抬起頭，目光像刀子一樣落在甦文臉上，“是惦記我那頓家法挨得夠不夠重，還是惦記我有沒有死在柴房里？”
甦文的臉色變了變。
“大哥，過去的事，何必再提……”
“過去的事？”甦雲笑了，“對我來說，那可不是過去的事。那一棍棍打在身上的疼，我還記著呢。”
他站起身，緩步走到甦文面前，身高上竟比養尊處優的甦文還高出半個頭。
“甦家的產業？我靠自己這雙手寫字掙來的錢，比你們甦家靠投機倒把得來的那些，干淨多了。”
“至于你的人脈，”甦雲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你是想讓我跟你一樣，去給京城的哪位權貴當狗嗎？”
“你……你胡說什麼！”甦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臉色漲得通紅。
甦雲的目光冷了下來。
“甦文，收起你那套虛偽的嘴臉。當初你們把我趕出家門，恨不得我死在外面。現在看我得了點名聲，就想上來沾光了？”
他湊近了些，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誅心。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京城的處境？一個沒背景的進士，想往上爬，難如登天吧？你這次回來，與其說是來‘看我’，不如說是想把我當成你往上爬的梯子。”
“與其有空在這跟我演什麼兄弟情深，不如多花點心思琢磨你的政績。別到頭來，官沒升上去，反倒被我這個被你們趕出家門的‘逆子’超過去了。”
“那才叫……丟盡甦家的臉。”
甦文被這一連串的話砸得頭暈眼花，一張臉青了又白，白了又紫，精彩至極。
他指著甦雲，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你……”
“滾。”
甦雲只說了一個字。
甦文渾身一顫，像是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他死死瞪著甦雲，最後還是一甩袖子，帶著滿腔的屈辱和憤怒，狼狽地逃離了這個小院。
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李沐雪痛快地大笑起來。
“說得好！懟得太痛快了！這種人就該這麼對他！”
徐耀祖也激動地直拍大腿︰“先生威武！這種假惺惺的小人，就該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甦家大宅。
甦振听完甦文添油加醋的哭訴，氣得把一個心愛的古董花瓶砸得粉碎。
“逆子！逆子啊！他以為他是誰！翅膀硬了，連親兄弟都不認了！”
他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
現在的甦雲，不是他想打就能打，想罵就能罵的了。
那種無力感，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
轉眼，秋去冬來。
鄉試的日子，到了。
這一天，天還沒亮，貢院門口就已是人山人海，擠滿了前來送考的家人和看熱鬧的百姓。
在一片喧囂中，一輛樸素的馬車停在了不遠處。
甦雲從車上下來，依舊是一身青衫，手里提著一個考籃。
他整了整衣衫，目光望向那座無數讀書人向往的龍門，神情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