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不演戲的時候,到底在干什麼?
    如果讓前世的鐘山回答這個問題,那他大約會說,不演戲可能在找機會,可能在軋綜藝,可能在搞投資,甚至可能在準備潤出去信耶穌,但總結起來基本就是搞錢,搞人,搞事業。
    總之主打一個樸實無華且枯燥。
    但對于這個時代的話劇演員來說,生活就真的枯燥起來了。
    至少對于人藝的演員們來說,沒戲演的時候,他們要麼在排練廳參與排練,要麼就是四處找地方練形體、練發聲,最次也是去閱覽室讀書看報。
    或者干脆捧一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增長一下演員的自我修養。
    鐘山找到楊立辛的時候,對方正在讀劇本。
    “忙呢?”
    楊立辛偏頭一看是鐘山,立刻把手里的劇本放下了,咧嘴笑道,“不忙不忙!聯歡會沒我的事兒,有什麼可忙的?”
    鐘山根本不信。
    跟楊立辛打交道這麼長時間,他早就發現了,這個平時笑嘻嘻的同齡人,實際上私底下是個卷王。
    當初排練《法源寺》,除了譚宗堯排練得多,就屬串場子的楊立辛最辛苦,可饒是如此,每每結束排練,偷偷留下加練的人里永遠少不了他的身影。
    他打量了一眼劇本,是曹宇的《日出》。
    這可是院里今年要復排的戲,導演是刁光譚。
    “說說,刁院長安排你演誰啊?”
    楊立辛一看瞞不住鐘山,也不藏著掖著了,“院長讓我演方達生。”
    “ !主角啊!”
    鐘山挑挑眉,“你這算是飛黃騰達了吧,來人藝四五年,就站到當間了,厲害!”
    “嗨!要不是您推薦我演《法源寺》!我哪能有這機會?”
    楊立辛嘴上謙虛了一番,但是眼神里還是掩藏不住對這番恭維的受用。
    23歲能夠站在人藝的舞台中央,毫無疑問,他確實屬于佼佼者了。
    君不見27歲的樸存昕要不是演了《夕照街》,連台詞還沒混上呢!
    “那麼,主角同志,有沒有時間來給我們劇本組幫幫忙呀?”
    “幫忙?幫什麼忙?”
    “聯歡會啊,演個小品。”
    楊立辛自然也不知道小品是個什麼東西,不過身為演員,鐘山一提點,他立刻就明白了。
    “您這小品,有劇本了嗎?”
    鐘山點點頭,掏出劇本,笑道,“巧了,我這部小品,就叫《主角與配角》。”
    楊立辛迫不及待地接過劇本,掃了一眼劇情,頓時樂不可支。
    “哈哈!搶戲,換角色,這玩意兒有意思。”
    作為一個演員,角色轉換和身份形象的考慮,毫無疑問是他們每天都在思考的問題。
    一個劇本,憑什麼這個角色他行我不行?優秀的演員很多時候心里也是不服氣的。
    而這個《主角與配角》的小品,恰恰就拿著這個敏感點抖開了包袱。
    十幾分鐘的小品劇本短小精悍,楊立辛從頭到尾通讀一遍,笑聲就沒停過。
    等放下劇本,楊立辛眼楮都亮了,“神了,真是神了!您這麼好的劇本,這麼短的時間,我覺得表演的張力比咱們平常演話劇還厲害!”
    “敢不敢演?”
    “敢!這麼好的劇本,誰不演誰是孫子!”
    楊立辛一口答應下來,旋即追問道,“那我是演‘配角’還是‘主角’?”
    “主角!”鐘山所說的主角,自然就是前世朱世茂出演的那個角色。
    “那您這配角找誰搭?”
    “沒想好,反正得找一個演技好,有喜劇感,最好是能演出壞人的滑稽感的。”
    鐘山自然想找陳小二,不過人藝當然沒有,此時的陳小二還在八一廠拍電影呢。
    楊立辛眼楮一轉,“任保賢老師怎麼樣?就是《茶館》里演小劉麻子的。”
    鐘山一想,確實挺合適。
    這位任保賢算是人藝眾多演員中少有的形象亦正亦邪的種類,前世鐘山就看過他表演的《嘩變》,形象剛正不阿一身正氣,可在《茶館》里,偏又能把“小劉麻子”一個不學無術的流氓形象表演得入木三分。
    從戲路上來說,任保賢跟後來加入人藝的馮遠爭頗為相近,甚至倆人面相都有幾分雷同。
    眼看鐘山點了頭,楊立辛立刻拽著他,邁步去找任保賢。
    找到任保賢的時候,此君正在排練廳里耍劍呢。
    排練廳里此時聚集著不少人,大家都是各準備各的東西。楊立辛看到任保賢身段大開大合,不敢近身,在旁邊白話道,“任老師!別耍了別耍了!夠賤了!”
    任保賢充耳不聞,依舊耍到最後。
    挽了一個劍花,寒光閃過,寶劍歸鞘,他才捏著蘭花指,吊著嗓子斥道。
    “說誰賤呢!說誰賤呢!咱這是排節目!”
    鐘山當時就笑了,眼看這位的即興娘娘腔表演,就明白這位也是個樂子人。
    “啊?您有節目了?”
    楊立辛猛拍大腿,一臉痛惜,“可惜啊!我們這麼好的劇本,您錯過了,哎呀呀,要不我……”
    “等會兒!什麼劇本?”
    任保賢一听這倆字,來了精神,湊過來拽住作勢要走的楊立辛,又跟鐘山陪了個笑臉。
    “鐘編劇,你寫的劇本?”
    “是,這不是搞聯歡會嘛,寫了個小品。”
    “小品?”任保賢皺眉,“那是什麼?”
    “嗨!您老外了吧!”
    半小時前才學到新知識的楊立辛現學現賣,跟任保賢一通解釋,鐘山則是直接把小品劇本遞了過去。
    “任老師您看看,給我們劇本組幫幫忙!”
    仨人蹲到排練室的角落,任保賢接過劇本,剛看了一頁,就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
    這一笑不要緊,排練室的人都扭頭望著看,任保賢趕緊閉上嘴,拽上倆人趕緊逃跑。
    地方換到了劇本組辦公室,任保賢讀完劇本,直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說,你這小品這麼有意思,就不怕把咱們台底下的同志們給笑抽過去?”
    這年頭是這樣的,哪怕喜劇,也要講究幽默的分寸感和高級感,毫無顧忌的大笑似乎都是政治不正確。
    不過鐘山並不在乎,“內部活動,又不公開,再說了,大過年的,還不許笑笑了?”
    “嗯!是這個理!”
    任保賢看看一旁的楊立辛,“他演‘主角’,我是‘配角’?”
    楊立辛笑道,“實際上這小品里,您才是主角。”
    這一番啞謎打完,辦公室里五個人都笑了。
    確定了劇本、人選,緊接著就是排練。
    為了保密起見,倆人干脆天天跑到劇本組辦公室練,小品雖然沒有導演,但大家都是專業演員,舞台走位都爛熟于心,對了五六天台詞,就磨合得接近完美。
    然後就是搞服裝道具了。
    這事兒也難不倒鐘山,他跑去裝置組找到老關系杜二爺,憑著杜二爺的門面和自己的名聲,愣是從服化組薅到了一件八路軍服,一件綢緞小褂,再配上一把仿真的道具槍,這就算是齊活了。
    一月下旬,排演一個月的《伊索》正式結束演出,春節之前人藝的演出算是徹底收官了。
    按照慣例,此後幾天首都劇場都會留給各機關單位和企業搞迎新活動,至于人藝自己的迎新活動,此時也終于要上馬了。
    立春這天是臘月十九,燕京人藝的迎春聯歡會在三樓宴會廳如期舉行。
    劇本組的三人來到宴會廳的時候,這個平日里寂靜無聲的地方此刻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穹頂上的吊燈全部亮起,把偌大的空間照得宛如白晝,周遭的帷幕拉起,顯得格外溫馨。
    環繞會場的暖氣片不知道開了多久,早已把高聳的宴會廳烘烤得暖熱。
    還未開場,宴會廳里已經是歡笑聲不斷。
    舞台上的燈光亮起,台下一排排的桌椅上已經擺滿了炒瓜子、砂糖橘、花生仁兒。
    不少職工都是全家出動,連帶著孩子們也一起帶來,小孩子們甩著撥浪鼓,如泥鰍般四下亂竄,灑下一地的笑聲,大伙兒吃著零嘴兒喝著茶,氣氛熱絡非凡。
    果不其然,這場內部活動也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出現。
    之前來看法源寺內部演出的鄧大姐、卓大姐都坐在前排的椅子上,曹宇、刁光譚等人陪在旁邊,燕京市的幾個頭頭腦腦也從旁列席。
    內部聯歡嘛,自然少不了“年終總結”。
    “整個1979年,人藝復排、新排話劇8種,其中《茶館》、《法源寺》、《王昭君》等劇目受到群眾的廣泛歡迎,我們還跟外國友人開展了友好合作……”
    舞台上的曹宇拿著話筒看看台下,“接下來,人藝會繼續傳承經典劇目、創作新話劇,此外,我們還計劃走出國門,去歐美、去香江訪問演出,把優秀的話劇表演帶給全世界!”
    “好啦!我就說這麼多,今天是迎新聯歡,大家吃好玩好,我跟大家一起看演出!”
    一番講話,贏得現場陣陣掌聲,尤其是听到有機會出國演出,大家伙的眼楮都亮了起來。
    演出馬上開始,由于都是內部職工,有些節目也頗為隨意,但畢竟上台的都是熟面孔,所以哪怕演得有問題,也總能讓大家會心一笑。
    幾個節目過去,終于到了劇本組。
    台上報幕的是之前在法源寺演過慈禧的呂衷。
    她穿著一身閃亮亮的旗袍,笑盈盈地說道,“下一個節目,由劇本組創作,楊立辛、任保賢表演的小品《主角與配角》!”
    話音剛落,場內響起了善意的、慣常的掌聲。
    大伙一邊鼓掌,一邊交頭接耳,都在互相詢問,什麼是小品。
    率先上來的是劇本組的三個人,仨人都是便裝,上台來了一段三句半。
    藍因海︰“聯歡晚會真好看!”
    梁秉鯤︰“唱歌跳舞不稀罕!”
    鐘山︰“啥都不會怎麼辦?”
    三人︰“完蛋!”
    台下頓時一陣哄笑。
    藍因海︰“劇本組里沒才藝!”
    梁秉鯤︰“寫段小品找人替!”
    鐘山︰“小品其實是喜劇”
    三人︰“我們仨啊——下台看戲!”
    說罷仨人鞠躬徑直下台,台下已經是一片笑聲。
    就在這笑聲之中,一副桌椅搬到舞台一側。
    燈光下,楊立辛跟任保賢登上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