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梭號”在寂靜的亞空間航道中平穩航行。艾拉(艾米莉)正在主控台前核對“星穹搖籃”星圖殘片與已知星域的匹配度,眉頭微蹙,專注的神情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清晰。林銘坐在駕駛位,看似在監控航線,但目光卻不時落在艾拉側臉上。
幾天來,那種混雜著愧疚、責任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心中反復發酵。終于,在又一次想到劉站長他們被迫改變的人生軌跡時,一個壓在他心底許久的問題,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
“艾米,”他的聲音在安靜的船艙里顯得有些突兀,“你……當初為什麼選擇跟我們走?你本可以回星際議會,或者去任何安全的地方。你有大好的前程。”
艾拉敲擊鍵盤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沒有立刻回頭。船艙內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鳴。
幾秒鐘後,她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林銘預想中的感慨或溫情,反而是一種近乎冷靜的剖析表情。
“林銘,你希望听到什麼答案?”她反問道,語氣平靜得讓人心慌,“是出于對星穹族幼體的崇高責任感?還是因為對你個人……產生了某種超越職責的情感依附?”
林銘被問得一怔,張了張嘴,沒能立刻回答。他確實……隱隱期待過一些更“溫暖”的理由。
艾拉沒有等他組織語言,繼續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銳利︰“我留下,是因為那是我當時基于現有信息做出的最優判斷。回議會,我無法解釋觀察員的失蹤,更無法保證議會內部沒有奧羅拉的滲透,我可能立刻被控制甚至滅口。獨自逃亡,我缺乏必要的生存技能和資源,風險更高。而與你們——一個擁有非凡潛力的星穹族幼體,一個在絕境中展現出驚人應變能力和特定領域專長的五星快遞員——在一起,生存和揭開真相的概率最大。這是一個理性的選擇,無關個人情感,更像是一場……**險的投資。”
她頓了頓,目光直視林銘有些失落的眼楮,拋出了一個更尖銳的問題︰“那麼你呢,林銘?你一次次冒著生命危險,甚至不惜牽連舊日同僚,僅僅是因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好人,見不得弱者受欺負,非要堅持你那‘使命必達’的信條嗎?”
這個問題像一記重錘,敲在了林銘心上。他本能地想反駁,想說自己當然是為了保護他們,是為了正義……但話到嘴邊,卻噎住了。
他真的僅僅是因為“善良”嗎?保護閃閃,起初或許有惻隱之心,但後來,難道沒有對星穹族價值的好奇和利用之心?反抗奧羅拉,是因為正義感,還是因為對方觸及了他的底線,激發了他骨子里不服輸的狠勁?收留並安頓劉站長他們,除了情誼,難道沒有一絲“這樣能減輕我的負罪感”的私心?
艾拉的話,剝開了溫情的外衣,露出了決策底層冰冷而真實的邏輯。這讓他感到失望,仿佛某種美好的幻想被打破了。但更讓他無力的是,他發現自己無法理直氣壯地反駁。他的行動,同樣混雜著復雜的動機,並非純粹的“光明正義”。
這種認知的矛盾和挫敗感,讓林銘一時語塞,臉色變幻,陷入了沉默。船艙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凝滯。
就在這時,一陣細微的、仿佛什麼東西被輕輕撥動的異響,從休息艙方向傳來。
林銘和艾拉同時警覺地轉過頭。
休息艙的門虛掩著。里面,原本應該正在午睡的閃閃……不見了!他睡覺時習慣抱著的那個小毯子,掉落在了地上。
“閃閃?!”林銘猛地站起身,心中的糾結瞬間被巨大的恐慌取代。
艾拉也臉色驟變,立刻調取飛船內部監控。畫面顯示,大約三分鐘前,休息艙的門被從里面悄悄打開一條縫,一個小小的身影躡手躡腳地溜了出來,然後……監控信號在通往貨艙的通道口附近,出現了一段詭異的空白干擾!
“內部監控被干擾了!有人入侵?還是……”艾拉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
林銘已經像一陣風般沖向了貨艙。他的心沉到了谷底,剛才與艾拉爭論的那些問題,此刻顯得無比蒼白和可笑。什麼理由,什麼動機,在閃閃可能遭遇危險的現實面前,全都失去了意義。
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找到閃閃!
當他猛地推開貨艙氣密門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冷氣——
貨艙里空無一人。艙門上,用閃閃平時畫畫用的熒光筆,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箭頭,指向貨艙的緊急逃生艙接口。
接口處的指示燈,顯示著【已預位】。
閃閃……是自己主動進入了逃生艙?還是被什麼……“吸引”走了?
巨大的恐懼和謎團,瞬間吞噬了林銘。他與艾拉的對峙,此刻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真正的危機,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了。
“閃閃……!”林銘的聲音嘶啞,他沖向逃生艙接口,瘋狂地操作著控制面板,試圖取消發射程序。然而,系統反饋冰冷無情︰【逃生艙已脫離。信號丟失。】
“怎麼會……”林銘一拳砸在控制台上,金屬面板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剛才與艾拉爭論的那些關于動機、關于理性的問題,此刻被一股滅頂的恐慌和絕望徹底碾碎。什麼最優選擇,什麼**險投資,在閃閃憑空消失的事實面前,都成了最可笑的囈語。
艾拉臉色慘白如紙,她比林銘更快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她調出最後的有效監控片段,放大那個被干擾前的瞬間。畫面中,閃閃確實是自己躡手躡腳走出來的,小臉上沒有恐懼,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夢游般的專注和好奇,直勾勾地盯著貨艙的方向。
“是他自己去的……”艾拉的聲音帶著顫抖,“那是什麼?怎麼會?那枚晶石怎麼出現了?是那枚晶石……它在呼喚他?或者說……控制了他?”
這個猜測讓林銘如墜冰窟。他想起了在深淵回廊,閃閃與遺跡防御系統的微弱“共鳴”。星穹族與這些古老造物之間,果然存在著他們無法理解的聯系!那枚所謂的“靜止的心跳”,根本不是什麼簡單的貨物,它是一個誘餌,一個針對閃閃的陷阱!而他們,親手把這個陷阱帶回了家!
“那個委托人……他知道!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閃閃!”林銘眼中布滿血絲,怒火與悔恨交織燃燒。他以為自己接了個高難度快遞單,卻沒想到從頭到尾都在別人的算計之中,連報酬“星穹搖籃”的星圖,都可能是個更大的誘餌!
短暫的震驚和恐慌過後,之前被強行壓下的矛盾,在此刻巨大的沖擊下,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爆發出來。
艾拉猛地轉向林銘,一直以來維持的冷靜面具徹底碎裂,聲音尖銳而充滿指責︰“都是你!如果不是你非要接那個來歷不明的任務!如果不是你……”
“是我?!”林銘像被點燃的炸藥,霍地轉身,赤紅的眼楮瞪著她,“如果不是你當初理性分析,說什麼這是最優選擇!如果我們拿到晶石後就把它扔掉,而不是傻乎乎地送去什麼‘寂靜王座’!閃閃怎麼會……”
他說不下去了。互相指責是徒勞的,只會讓裂痕更深。但痛苦和恐懼需要出口,而身邊這個最親近的人,成了最順手的靶子。
艾拉被他吼得後退半步,眼圈瞬間紅了,但她倔強地昂著頭︰“所以呢?林銘,你現在是要跟我算賬嗎?劃分責任?看看誰才是害死閃閃的罪魁禍首?!”
“害死”這個詞像一把尖刀,刺穿了兩人之間最後一絲理智。
“你閉嘴!”林銘低吼道,胸口劇烈起伏。
貨艙內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枚懸浮的晶石依舊在脈動,仿佛一顆冷酷旁觀的心髒。
這個由一場意外追捕、一個神秘幼崽、一次理性選擇和一份復雜情感機緣巧合構建起來的“家庭”,在失去核心的瞬間,顯得如此脆弱不堪。信任的基石被動搖,不同的動機和性格在極端壓力下激烈踫撞,裂痕已經無法彌補。
林銘看著艾拉蒼白的臉和含淚卻倔強的眼楮,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指責無用,但他控制不住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恐慌和憤怒。他需要行動,需要找到閃閃,立刻!馬上!
他不再看艾拉,轉身走向駕駛艙,聲音沙啞而冰冷︰“追蹤逃生艙的最後信號軌跡,計算所有可能的躍遷路徑。我去找閃閃,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他沒有說“我們”。
艾拉看著他的背影,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她默默地走到副駕駛位,開始操作傳感器,淚水無聲地滑落。理性告訴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合作,是集中所有資源找到閃閃。但情感上,那道裂痕已經產生,信任一旦出現縫隙,便難以彌合。
“星梭號”調轉方向,沿著逃生艙可能消失的軌跡,沖入了茫茫星海。船艙內,曾經短暫的溫馨蕩然無存,只剩下壓抑的沉默和各自內心翻江倒海的痛苦與迷茫。
林銘握緊操縱桿,目光死死盯著前方無盡的黑暗。閃閃的離開,像抽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現在不知道該去哪里,不知道該相信誰,唯一清晰的念頭就是︰找到閃閃,不惜一切代價!
至于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將何去何從,他已經無力思考。命運的航船,在失去小小舵手後,正駛向一片未知而洶涌的黑暗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