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的秋雨,把甘泉縣的黃土路泡得黏膩如膠。劉滿倉踏著泥濘走進縣衙時,官靴上的泥塊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驚飛了檐下躲雨的麻雀——這是他到任知縣的第三日,也是他揣著布政使司密函,決意捅破縣署積弊的頭一日。
縣衙後堂的霉味里摻著陳年案卷的紙腥氣。劉滿倉把密函往案上一拍,驚醒了打盹的典史周奎。周奎揉著眼楮去看那朱印,指尖剛觸到“雍正年制”四個字,就像被烙鐵燙了似的縮回去。“劉大人,這……這機構裁並的事,前幾任知縣都沒敢踫啊。”他聲音發顫,目光瞟向堂外——那里住著戶房、吏房的幾個書吏,都是在縣衙盤桓了十幾年的“老人”,靠著把持文書、克扣糧款,把自家糧倉填得比縣倉還滿。
劉滿倉沒接話,只鋪開縣署名冊。泛黃的紙頁上,“攢典”“幫辦”等虛職列了滿滿三頁,光戶房就有七個不司實職的閑吏,每月卻要支走二十石米糧。“甘泉縣共轄四鄉,丁口不足三萬,卻養著三十七個吃皇糧的閑散人。”他用朱筆在名冊上劃下一道粗線,“明日起,吏、戶、禮三房合並為‘文案房’,兵、刑、工三房歸為‘庶務房’,虛職一概裁去。”
消息像風似的刮遍縣城,頭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是戶房書吏王敬山。此人靠著替人篡改地契抽成,在縣城蓋了三進宅院,听說要裁撤閑職,竟帶著五個書吏堵在縣衙門口,聲稱“祖制不可違”。劉滿倉穿著便服站在門內,看著王敬山唾沫橫飛的樣子,忽然笑了︰“王書吏說祖制,那便說說,洪武爺設六房,是讓你們拿著朝廷俸祿,卻讓百姓的田賦在賬上‘蒸發’的?”
他話音剛落,兩個衙役從後巷牽出一頭瘦骨嶙峋的牛——那是昨日從王敬山後院搜出的,牛背上還烙著縣倉的印記。圍觀的百姓頓時炸開了鍋,王敬山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劉滿倉沒看他,只對眾人朗聲道︰“裁並不是目的,是要讓當差的人真干事。往後,文案房管文書賬冊,庶務房管差役、工程,兩房各司其職,賬目每月在城門口張貼,誰也別想再藏私。”
改革的刀子一旦落下,就再沒收回的道理。裁撤的閑吏里,有三個是鄰縣鄉紳的親戚,鄉紳們聯名寫了狀紙,托人遞到省里,說劉滿倉“擅改規制,擾亂地方”。可沒過半月,省里的回函竟送到了縣衙︰“所辦甚合新政,著甘泉縣為試點,許便宜行事。”原來劉滿倉早把裁並後省下的糧款,一部分補了縣倉虧空,一部分賑了城西受澇的農戶,布政使司派來暗訪的人,把這些都看在了眼里。
冬雪落時,甘泉縣的新政已見了成效。文案房的賬冊記得清清爽爽,庶務房領著差役修好了斷裂的河堤,就連往日冷清的縣衙門口,也常有人來查看張貼的賬目。一日傍晚,劉滿倉路過街尾的粥鋪,听見兩個老漢在閑聊。“你說這劉知縣,真把縣衙那堆閑人給清了?”“可不是,我家小子原先在工房當幫辦,天天喝酒賭錢,如今被裁了,倒跟著泥瓦匠學手藝,反倒踏實了。”
劉滿倉裹緊了棉袍,望著遠處縣倉的方向——那里的糧囤比去年高了許多,屋檐下掛著的冰凌,在夕陽里閃著透亮的光。他想起離京時,李衛大人拍著他的肩說︰“新政難,難在動既得利益者的奶酪,但只要心里裝著百姓,就沒有推不動的改革。”
此刻,風從黃土坡上吹過來,帶著雪後的清冽。劉滿倉知道,這只是開始。但甘泉縣的這場“新政”,就像一粒種子,已經在凍土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