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孟夏,陝西甘泉縣的洛河剛褪去春汛的濁浪,新到任的知縣劉滿倉便帶著兩個隨從,踩著河灘里沒踝的濕泥往上游走。他身上那件八品鷺鷥補服沾了不少黃土,方臉膛被日頭曬得泛紅,唯有一雙眼楮亮得像洛河深處的水,盯著沿岸龜裂的田壟出神。
“大人,前頭就是張家窪,去年遭了旱,地里的糜子收不上三成,好些人家都逃荒去了。”隨從李貴喘著氣跟上,指著遠處幾座塌了半邊的土窯。劉滿倉沒應聲,蹲下身捻起一撮土——土塊硬得能硌牙,手指搓了半天,只落下幾粒細沙。他忽然想起離京時,張廷玉大人拉著他的手說︰“甘泉雖小,卻是陝甘要道,你是二甲進士出身,別只顧著舞文弄墨,得先讓百姓有口飯吃。”
這話他記在心里。三日前到縣衙接印,前任知縣留下的賬冊上,除了虧空的兩千兩稅銀,便是密密麻麻的“民逃田荒”記錄。大堂外的鼓樓上,野草都長到了瓦檐,幾個衙役縮在廊下曬暖,見了新知縣竟只抬了抬眼皮。劉滿倉沒發作,只叫人把賬冊搬到後衙,當夜就著油燈翻到了雞叫。
第二日一早,他便帶著衙役去丈量河道。甘泉縣依洛河而建,可上游的水都被沿岸的地主攔進了私渠,下游的百姓只能望著干裂的田地哭。劉滿倉先找了最大的地主王敬山——這人是前明秀才,如今佔著洛河上游三成的水,見了知縣倒也客氣,端出的茶卻只倒了半盞。
“劉大人初來乍到,怕是不知甘泉的規矩。”王敬山捻著山羊胡,“這洛河的水,向來是‘先佔先得’,我王家祖上就修了渠,總不能讓我拆了給旁人澆地?”
劉滿倉放下茶碗,指了指窗外︰“王老先生,昨兒我見你家佃戶李老三的媳婦,抱著餓得哭不出聲的娃娃去挖野菜,你瞧見了嗎?”
王敬山臉色一沉︰“天災人禍,非我所能控。”
“可水不是天災。”劉滿倉從袖里掏出賬冊,“你家渠佔了河道三成,卻只繳了一成的水利稅,這賬,咱們得算清楚。”
這話戳了王敬山的痛處。他原以為新來的知縣是個文弱書生,好糊弄,沒成想竟這般硬氣。僵持了半日,王敬山終究怕官府查他的偷稅賬,只得松口︰“可以分些水給下游,但渠得官府來修,我可不出人。”
劉滿倉要的就是這話。他立刻貼出告示,征調沿岸百姓修渠,官府管飯,修渠期間免半年徭役。告示貼出去三日,來的人寥寥無幾——百姓怕又是官府的噱頭,到頭來白出力。劉滿倉便帶著衙役先上了工地,自己扛起鐵鍬挖渠,日頭最毒的時候也不歇。李貴勸他︰“大人,您是朝廷命官,哪能做這粗活?”
劉滿倉抹了把汗︰“我是官,也是百姓的兒子。百姓不相信我,我就得做給他們看。”
第五日一早,李老三帶著幾個鄉親來了,手里還拎著自家蒸的糜子饃︰“劉大人,您要是真能讓水澆到地里,我們就跟著您干!”
人漸漸多了起來。劉滿倉請了懂水利的老匠人,重新規劃渠道路線,把王敬山的私渠拆了大半,修了三條支渠通往下游。工期緊,他就住在工地旁的土窯里,夜里還得批改衙里的公文。有回下大雨,渠岸塌了一段,他冒著雨帶頭扛沙袋,淋得發燒,第二天裹著被子還去工地。百姓們看在眼里,干活也越發賣力。
三個月後,新渠修成。當洛河的水順著支渠流進干涸的田地時,下游的百姓跪在田埂上哭,對著縣衙的方向磕頭。劉滿倉站在渠邊,看著綠油油的禾苗冒芽,忽然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些——他沒辜負張廷玉的囑托,也沒辜負百姓的期待。
水利修好了,可縣里的學堂卻讓他犯了愁。甘泉縣就一所官學,破得連門窗都不全,教書先生是個落第秀才,整日醉醺醺的,學堂里沒幾個學生。反倒是城里的三所私塾,靠著地主鄉紳的資助,收著高額學費,只教有錢人家的孩子。劉滿倉去官學考察那日,正撞見先生趴在桌上喝酒,幾個學生在院子里打架,院牆上還寫著“讀書無用”的歪話。
“先生,您這教的是學生,還是酒鬼?”劉滿倉皺著眉問。
那先生醉眼朦朧地抬頭︰“知縣大人來了?您給我漲月錢,我就好好教。不然啊,這窮地方的娃娃,學了字也還是種地的命。”
劉滿倉氣得發抖,當即撤了他的職。可換誰來當先生?縣里的秀才要麼去了私塾,要麼在家務農。他思來想去,寫了封信給京城的同窗,求他們推薦有學識又願意來西北的讀書人。信發出去一個月,竟真有個叫沈清和的舉人來了——這人是江南人,因不願依附權貴,落第後便想找個清靜地方教書。
劉滿倉喜出望外,親自去城外接他。沈清和穿著青布長衫,背著個書箱,看起來文質彬彬,可一開口就問︰“劉大人,你辦教育,是想讓百姓識字,還是想讓他們考功名?”
“先識字,再談別的。”劉滿倉領著他往官學走,“百姓不識字,就容易被人蒙騙,官府的告示看不懂,自家的地契也認不全。我想讓甘泉的娃娃,不管窮富,都能念上書。”
沈清和點點頭︰“這話實在。可私塾那邊,怕是不會樂意。”
果然,沒過幾日,三家私塾的先生就來找劉滿倉,說他斷了他們的生路。為首的是城西的吳先生,原是前明的舉人,在縣里頗有聲望︰“劉大人,官學是官學,私塾是私塾,各教各的,互不相干。您要是強逼我們關門,我們就去延安府告您!”
劉滿倉請他們坐下,給每人倒了杯茶︰“吳先生,我不是要關私塾,是想讓私塾和官學合並。縣里的資源有限,分散了,誰都辦不好。合並後,所有先生都由官府發月錢,學生不論貧富,一律免費入學。”
“免費?”吳先生愣了,“官府哪來那麼多錢?”
“我已經稟明知府大人,從今年的賦稅里撥出三成用在教育上。”劉滿倉拿出早已擬好的章程,“而且,我還想請各位先生一起編教材,除了四書五經,再加些算術、農桑的內容,讓娃娃們學了能用上。”
這話讓幾位先生動了心。他們雖在私塾教書,可也知道百姓的難處,只是礙于生計,不得不收高額學費。如今官府給月錢,還能編新教材,倒也是件好事。吳先生沉吟半晌︰“可以合並,但教材得我們自己編,官府不能插手內容。”
劉滿倉一口答應。他知道,雍正年間文字獄盛行,前兩年汪景祺案、查嗣庭案鬧得人心惶惶,讀書人對官府插手文教之事格外敏感。他不想因為這事惹麻煩,更不想讓好好的辦學之事變了味。
合並後的學堂取名“甘泉書院”,劉滿倉親自題寫了匾額。開學那日,書院里擠滿了人,有送孩子上學的百姓,有來看熱鬧的鄉紳,連王敬山都來了,還捐了五十兩銀子。沈清和站在講台上,對著台下的學生們說︰“你們生在甘泉,長在洛河邊,要記住,讀書不是為了做官,是為了讓自己明白事理,讓家鄉變得更好。”
劉滿倉站在人群後,看著孩子們亮晶晶的眼楮,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他是陝西米脂人,家里窮,父親靠給地主扛活供他讀書,有回大雪天,父親為了省幾個銅錢,步行二十里路送他去學堂,腳凍得全是凍瘡。那時他就想,將來要是有本事,一定要讓窮人家的孩子都能念上書。如今,他在甘泉實現了這個心願。
可麻煩還是來了。雍正六年,陝西學政巡視延安府,到甘泉書院檢查時,發現沈清和編的教材里有“民為貴,君為輕”的句子,當即臉色大變,把教材封了,要拿沈清和問罪。
劉滿倉得知消息,立刻趕到學政行轅,進門就跪下︰“學政大人,教材是我讓沈先生編的,要問罪,先問我。”
學政姓周,是個刻板的老官,指著教材上的句子︰“劉滿倉,你可知這是大逆不道之言?當今聖上最重君權,你竟敢讓學生讀這個,是想造反嗎?”
“大人誤會了。”劉滿倉抬起頭,“‘民為貴,君為輕’是孟子所言,並非沈先生妄言。況且,學生讀了這話,才會知道君要愛民,民要敬君,這不是壞事啊。”
“強詞奪理!”周學政拍了桌子,“前幾年查嗣庭案,就是因為試題里有‘維民所止’,被人參了‘雍正無頭’,你還敢提這些話?”
劉滿倉心里一沉。他知道文字獄的厲害,查嗣庭不過是出了道考題,就落得個抄家滅族的下場。沈清和要是被抓,不僅甘泉書院要完,他自己也脫不了干系。可他不能讓沈清和白白受冤,更不能讓書院垮了——那是多少百姓的希望。
他咬了咬牙︰“周大人,孟子是孔孟聖人,他的話要是大逆不道,那天下的學堂都該關門了。您要是不信,我可以寫奏折稟明聖上,說明此事原委。”
周學政沒想到他這麼硬氣,一時竟有些猶豫。他本想借這事立威,可劉滿倉是二甲進士,又在甘泉頗有政績,真鬧到皇上那里,未必是他佔理。僵持了半日,周學政松了口︰“也罷,念你初犯,把那幾句刪了,這事就過去了。但你記住,往後教材里,不許有半句涉及‘君民’‘君臣’的話,只教四書五經,別的都不許教。”
劉滿倉只得答應。他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回書院的路上,沈清和紅著眼眶說︰“劉大人,是我連累了你。”
“不怪你。”劉滿倉拍了拍他的肩,“如今這世道,做學問難,辦學更難。但只要我們小心些,總能把書院辦下去。”
往後的日子,劉滿倉越發謹慎。他讓沈清和把教材里敏感的句子都刪了,還親自審查每一篇課文。可他心里清楚,這樣的教育是不完整的,就像缺了一角的月亮。有回他給學生講課,講起“先天下之憂而憂”,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話要是被人听見,又得惹麻煩。
好在,甘泉的經濟漸漸好了起來。水利修通後,糧食收成翻了倍,劉滿倉又鼓勵百姓種紅棗、養牛羊,還在縣城里開了集市,讓商人來收購特產。他減免了商戶的賦稅,又修了通往延安府的道路,方便貨物運輸。不到兩年,甘泉縣從一個窮縣變成了延安府的富縣,逃荒的百姓回來了,甚至有外縣的人來這里定居。
有回雍正皇帝派來的御史巡視陝甘,到甘泉時,見街道整潔,百姓安居樂業,書院里書聲瑯瑯,不由得驚嘆︰“沒想到西北竟有這樣的縣城,劉知縣真是個能吏。”
御史把甘泉的情況寫進了奏折,雍正皇帝看了,龍顏大悅,下旨褒獎劉滿倉,升他為延安府知府。旨意傳到甘泉時,百姓都跑到縣衙門口,哭著求他別走。劉滿倉拿著聖旨,心里五味雜陳——知府是從四品,比知縣高了三級,是多少官員求之不得的職位,可他看著眼前的百姓,看著剛有起色的書院和農田,實在舍不得走。
他連夜寫了封奏折,派人快馬送進京︰“臣在甘泉四年,水利初通,書院初立,百姓生計剛有改善,若此時離去,恐前功盡棄。懇請聖上恩準,臣願再留甘泉五年,待諸事辦妥,再赴任不遲。”
這封奏折在朝廷里引起了轟動。官員們都說劉滿倉傻,放著知府不當,偏要做知縣。可雍正皇帝看了,卻很是感動,下旨批復︰“劉滿倉忠君愛民,不求升遷,實為百官楷模。準其留任甘泉,加三品餃,賞白銀千兩,以資鼓勵。”
消息傳到甘泉,百姓們敲鑼打鼓,在縣衙門口立了塊“甘棠遺愛”的石碑——“甘棠”是古代賢臣的象征,百姓們說,劉滿倉就是甘泉的賢臣。
劉滿倉站在石碑前,對著百姓深深鞠了一躬。他知道,這石碑不是給他的,是給所有為百姓做事的人的。他想起修渠時百姓們曬黑的臉,想起書院里學生們朗朗的讀書聲,想起沈清和夜里挑燈改教材的身影,忽然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往後的五年,他更加勤勉。他擴修了書院,增設了女學,讓 girls也能讀書;他又修了兩條水渠,讓更多的田地能澆上水;他還在縣里辦了織布坊,讓婦女們能靠織布賺錢。甘泉縣越來越富,越來越熱鬧,連周邊的縣都來效仿他的做法。
雍正十年,劉滿倉任期已滿。此時的他,頭發已有些花白,臉上的皺紋也深了,可那雙眼楮依舊亮得像洛河的水。雍正皇帝再次下旨,升他為陝西按察使,掌管全省司法。這一回,他沒有拒絕——甘泉已經走上了正軌,他可以放心地離開了。
離任那日,百姓們從縣城到城外的洛河邊,站了滿滿一路,手里拿著紅棗、糜子饃,哭著喊︰“劉大人,您要常回來看看啊!”
劉滿倉坐在馬車上,掀開車簾,看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百姓,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他想起剛到甘泉時的荒涼,想起修渠時的艱辛,想起文字獄帶來的恐懼,也想起百姓們的笑臉和石碑上的“甘棠遺愛”。
馬車駛離甘泉,洛河的水在身後靜靜流淌,書院的書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劉滿倉知道,他在甘泉的十年,就像一顆種子,種在了百姓的心里,也種在了這片土地上。而他,不過是做了一個官員該做的事——愛民,敬事,不辜負自己的良心。
多年後,有人問起劉滿倉,為什麼願意放棄升官的機會,留在甘泉做知縣。他只是笑了笑,說︰“官不在大,在為民。甘泉的百姓需要我,我就該留在那里。”
這話,後來被寫進了《陝西通志》,成為了後世官員的座右銘。而甘泉縣的“甘棠遺愛”碑,至今還立在縣衙門口,提醒著每一個來這里做官的人,什麼是真正的為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