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會散去,眾人意猶未盡,三三兩兩步出雅集軒。
夕陽將沭水河面染成金紅,
晚風拂柳,本該是愜意的時分,
卻總有幾聲不合時宜的嘀咕,
破壞了這份閑適。
孫志遠鐵青著臉,走得飛快,
只想盡快離開這讓他顏面盡失的是非地。
他身邊那幾個慣會捧臭腳的跟班,
見主子受挫,自己臉上也無光,
心里憋著股邪火。
其中一個矮胖如球、名叫錢富的紈褲,
回頭瞥見正與一位老秀才從容道別的甦惟瑾,
眼珠一轉,故意放慢了腳步,
扯著嗓子陰陽怪氣地對同伴道︰
“嘖,有些人吶,
別看他眼下風光,
肚子里揣著幾兩墨水,
可這出身吶,是刻在骨頭里的。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僥幸認得幾個字,
就真以為能躍龍門了?
也不瞧瞧自個兒祖墳冒沒冒那道青煙!”
另一個瘦高個,李狗子,立刻會意,尖聲附和︰
“錢兄所言極是!
不過是走了狗屎運,小人得志罷了。
伺候人的玩意兒,還真端起來了?
我看那文章指不定是從哪兒…”
這話就說得極其陰毒惡臭了,
幾乎是在明指甦惟瑾舞弊,
且刻意侮辱其曾經為奴的經歷。
周圍尚未散盡的士子們聞言,
紛紛皺眉,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但礙于孫家勢力和這幾位紈褲平日里的混賬德行,
一時竟無人出聲駁斥。
那幾位老秀才也面露慍色,卻似乎有所顧忌。
甦惟瑾剛剛送別老秀才,
听到這污言穢語,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
他臉色依舊平靜,
但眼神已驟然冷了下來,
寒冬結冰的湖面也不過如此。
他正欲開口,
卻听得一個清脆利落、帶著幾分英氣的女聲,
勝如快刀斬亂麻般,
搶先一步炸響在河邊︰
“我當是哪里的野狗在亂吠,
原來是你們幾個不長進的東西!”
聲音不高,卻極具穿透力,
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嘲諷。
眾人愕然,循聲望去。
只見不遠處柳樹下,
不知何時立著一位少女。
約莫十四五歲年紀,
一身石榴紅的勁裝,
並非尋常閨閣女子的襦裙,
腰束革帶,勾勒出挺拔矯健的身姿。
頭發也未梳成復雜發髻,
而是簡簡單單束成一條烏黑油亮的長辮,甩在身後。
眉眼明亮,鼻梁挺直,唇瓣不點而朱,
此刻正微微上揚,帶著一抹毫不客氣的譏誚。
她一手按在腰間,
那里似乎懸著個小巧的皮革鏢囊,
另一手叉著腰,
整個人像一株迎風招展的小白楊,
颯爽利落,英氣逼人。
正是本縣屯田百戶所王百戶(正六品)的獨女,王雪茹。
那幾個紈褲一見是她,
頓時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
氣焰霎時矮了半截。
這王大小姐可是沭陽城里出了名的小辣椒,
性子潑辣,拳腳功夫還得過其父真傳,
等閑紈褲子弟都不敢輕易招惹她。
錢富壯著膽子,訕笑道︰
“王…王大小姐,
您…您這是打哪兒來啊?
我們…我們兄弟幾個閑聊呢…”
“閑聊?”
王雪茹嗤笑一聲,
邁開步子走了過來,步伐干脆,
帶著一股勁風。
她目光掃過錢富和李狗子,
最後落在臉色難看的孫志遠背上,
聲音清脆,字字如彈珠落地。
“我听著可不像閑聊。
怎麼,學問文章上比不過人家,
就開始搬弄口舌,嚼人出身了?
你們爹娘送你們進學,
就教會你們這些下三濫的本事?”
她言辭犀利,毫不留情面,
說得錢富幾人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王雪茹卻不再看他們,
轉而看向甦惟瑾,
那雙明亮的眼楮里瞬間漾起笑意,
還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欣賞。
她很是豪氣地抱了抱拳,
行了個江湖氣十足的禮節︰
“這位就是甦案首吧?
果然一表人才!
你的府試文章,我爹拿回家看了,
拍著桌子連說了三聲‘好’!
說文章寫得痛快,有骨氣!
比某些只會之乎者也、
無病呻吟的強多了!”
她這話,既是真心夸贊甦惟瑾,
又是順手一巴掌扇在了孫志遠等人臉上。
甦惟瑾微微一怔,
隨即反應過來,從容還了一禮︰
“王姑娘過譽,甦某慚愧。
王百戶謬贊,不敢當。”
他心中了然,這想必就是周大山曾提過的、
那位在風姿颯爽,有俠女之風的王百戶之女。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王雪茹擺擺手,顯得很是灑脫︰
“有什麼不敢當的?
好就是好!我爹是個粗人,
但看人看事,直來直去,
從不說假話!”
她說著,又瞥了一眼那幾個僵在原地的紈褲,
冷哼一聲︰“總比某些人,輸不起就暗地里使絆子,滿嘴噴糞強得多!”
孫志遠此刻再也忍不住,
猛地轉過身來,臉色漲得發紫,
指著王雪茹︰
“王雪茹!
你…你一介女流,不在閨中繡花,
跑來這文會之地撒野,成何體統!
還在此辱罵斯文!”
“斯文?”
王雪茹像是听到了極大的笑話,
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毫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孫志遠,你除了會掉幾句書袋,
還會干什麼?
真上了陣仗,怕是比娘們還慫!
我看你也就剩這點‘斯文’當遮羞布了!
哦對了,听說你上次騎馬差點摔下來,
還是你家小廝趴地上給你當的肉墊?
這可真是‘斯文’得很啊!”
她這話揭短揭得極其刁鑽刻薄,
周圍頓時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嗤笑聲。
孫志遠那次墜馬丑事知道的人不少,
此刻被當眾揭開,簡直羞憤欲死,
指著王雪茹“你…你…”了半天,
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後猛地一跺腳,
推開身邊人,頭也不回地狼狽遁走。
錢富李狗子幾人見狀,
也趕緊灰溜溜地跟著跑了。
王雪茹沖著他們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這才心情舒暢地轉回頭,
對著甦惟瑾,
又是那副明朗笑容︰
“礙眼的蒼蠅總算飛走了。
甦案首,院試快到了,
你可得好生考!
給我爹這樣的粗人,再掙點面子!
也好好煞煞那幫酸丁的威風!”
甦惟瑾看著眼前這明媚颯爽、
愛憎分明的少女,心中也是莞爾。
他鄭重拱手︰
“多謝王姑娘仗義執言,
亦多謝王百戶抬愛。
甦某定當盡力。”
“好說好說!”
王雪茹爽朗一笑,
又像是想起什麼,
從鏢囊里摸出一個小巧的、
用油紙包著的東西,
隨手拋給甦惟瑾。
“喏,東街口老劉家的芝麻糖餅,
剛買的,頂餓!
看你這清瘦樣子,備考費腦子,
得多吃點!走啦!”
說完,也不等甦惟瑾反應,
轉身揮了揮手,辮子一甩,
邁著輕快又利落的步子,
幾步就消失在河邊的柳蔭深處,
來得突然,去得瀟灑。
甦惟瑾接住那還帶著溫熱的芝麻糖餅,
站在原地,看著那遠去的紅色身影,
鼻間仿佛還縈繞著那縷混合著皂角和陽光氣息的爽利味道,
與這文會殘留的墨香、
河水的微腥糅合在一起,
形成一種奇特而鮮活的印象。
周圍尚未散盡的士子們,
看著這一幕,眼神復雜。
有羨慕,有驚訝,也有深思。
這位甦案首,不僅才學驚人,
竟還能得武官之家的青眼相待?
這王大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頂,
尋常才子根本入不得她眼。
甦惟瑾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糖餅,搖頭失笑。
這沭陽城,還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他收起糖餅,迎著夕陽余暉,緩步離去。
身後,是眾人竊竊私語的議論,
是關于府試案首、王家千金、以及孫家紈褲的最新談資。
而前方,院試的龍門,正緩緩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