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翰林的別院坐落于沭陽城東,
清流環繞,榆柳成蔭。
平日里清幽之地,
今日卻因一場初夏詩會而熱鬧非凡。
亭台樓閣間,紗幔輕揚,
文士三五成群,或憑欄遠眺,
或圍爐品茗,言笑晏晏,
空氣中彌漫著墨香、茶香與淡淡的荷風。
張誠今日可謂是下了血本,
一身簇新的寶藍色杭綢直裰,
腰纏玉帶,手搖一柄繪著拙劣山水的折扇,
努力想擠出幾分風雅姿態,
只可惜那過度挺起的肚腩和閃爍不定的小眼楮,
總透著一股沐猴而冠的滑稽。
他身後半步,
跟著低眉順眼的甦惟瑾,
一身半舊青衣,
與這風雅場合格格不入,
卻將場內諸人情態、
四周景致悄然納入眼中,
超頻大腦無聲記錄分析著。
詩會由劉老翰林親自主持,
老者須發皆白,精神卻矍鑠,
目光溫和中透著睿智。
寒暄過後,便以“初夏即景”為題,命眾才子吟詠。
一時間,亭內詩聲朗朗。
率先開口的是縣學一位老廩生,
捻須吟道︰
“綠蔭濃淡夏初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微風拂過薔薇架,散作滿園碎玉光。”
詩風平穩,繪景工整,贏得一片禮節性的稱贊。
接著是孫志遠。
他今日特意穿了件月白文士衫,
手持玉骨扇,姿態瀟灑,上前一步,朗聲道︰
“榆柳婆娑碧波漾,新荷初露尖尖角。
乳燕穿簾覓蟲忙,最喜人間初夏好。”
詩句輕快,透著富家子弟的閑適情趣,
尤其“尖尖角”一詞略顯巧思,
引來不少恭維。
孫志遠得意地瞥了張誠一眼,滿是挑釁。
又有幾人相繼賦詩,或詠風物,
或抒閑情,水平多在伯仲之間,
無甚驚艷之處。
張誠早已急不可耐,
不停地用眼神催促甦惟瑾。
得到暗示後,他猛地挺胸凸肚,
擠上前去,干咳一聲,
將那背了半宿、
差點要了老命的詩句,
用他那公鴨嗓抑揚頓挫(實則磕磕絆絆)地嚎了出來︰
“庭下如積水空明——”
他頓了頓,緊張地回想下一句。
水中藻荇交橫——”
又卡住,額頭冒汗。
“蓋竹柏影也!”
努力吼出最後一句,然後像是完成了一項壯舉,
長長松了口氣,還不忘補充一句。
“此乃吾夜讀時,偶見月色入戶,心有所感而得之!”
此詩一出,滿場霎時一靜!
這短短三句,仿佛帶著一股清冷幽遠的魔力,
將一方庭院月色描繪得澄澈空靈,
似真似幻!
那“積水空明”的比喻,
那“藻荇交橫”的錯覺,
最後點破是“竹柏影也”,
意境陡然提升,余韻悠長!
這…這真是張誠這廝能寫出來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張誠身上,
充滿了震驚、難以置信,
甚至一絲驚悚。
就連撫須微笑的劉老翰林,
也微微睜開了眼楮,
目光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探究。
張誠見鎮住了全場,
頓時得意忘形,
剛才的緊張一掃而空,
叉著腰,就差原地大笑三聲。
人群中,一道清冽的目光更是緊緊鎖定了張誠。
趙文萱今日隨父親前來,
坐在稍遠的簾幕之後,
本無意參與,
此刻卻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她輕聲將詩句又默念了一遍,
越品越是心驚。
這空靈澄澈的意境,
這巧妙自然的比喻,
這收束時的余味…
這絕非一個滿腦腸肥、
俗不可耐的紈褲子弟能有的情懷和筆力!
父親之前的懷疑,瞬間在她心中得到了印證!
她目光微轉,落在了張誠身後那個垂首而立的青衣小廝身上,若有所思。
孫志遠臉上的得意笑容徹底僵住了。
他萬萬沒想到,
張誠這草包竟真能吐出如此佳句!
強烈的嫉妒和被當眾打臉的羞辱感涌上心頭,
他絕不相信這是張誠自己所寫!
就在一片詭異的寂靜和張誠洋洋自得的怪笑中,
孫志遠猛地踏前一步,冷笑道︰
“張兄真是深藏不露啊!
竟能作出如此…空靈絕妙之句?
佩服,佩服!”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尖銳︰
“不過,如此好詩,僅得三句,
未免太過意猶未盡!
恰巧,小弟近日也對月色有所感,
不如張兄就此詩意境,
再續上幾句,成全一篇完整詩作,
讓我等再開開眼界?
也好讓我等學習學習張兄的妙思如何綿延不絕?”
這話可謂刁毒至極!
直接點出詩是殘句,
並逼張誠當場續寫!
續得好,方才可能是僥幸;
續不好,那抄襲的嫌疑就坐實了大半!
張誠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
冷汗“唰”地就下來了。
續…續寫?
甦小九只教了他這三句啊!
說這三句就夠震死他們了!
後面?後面是啥?
他哪知道後面是啥!
“呃…這個…那個…”
張誠支支吾吾,臉憋得通紅,
小眼楮慌亂地四處亂瞟,
手指下意識地搓著衣角。
“月色嘛…這個…皓月當空…嗯…那個…皎皎明月……”
他吭哧癟肚,
拼湊著腦子里僅有的幾個跟月亮有關的詞,
听得周圍人直皺眉頭。
這前言不搭後語、粗鄙不堪的續接,
與方才那三句的空靈意境簡直是雲泥之別!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方才還驚嘆不已的眾人,
此刻眼神都變得玩味和懷疑起來。
竊竊私語聲開始響起。
“果然有問題…”
“我就說嘛,他張誠能寫出這等句子?”
“怕是哪里抄來的吧?”
“孫公子這回可戳到痛處了…”
劉老翰林撫須的手也停了下來,
眉頭微蹙,看著面紅耳赤、汗出如漿的張誠,
又瞥了一眼旁邊神色不變的甦惟瑾,沉默不語。
張誠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求助的目光下意識地瞟向身後的甦惟瑾。
甦惟瑾心中冷笑︰
蠢貨,早就料到你有此一劫!
他面上卻露出焦急之色,
仿佛急主子所急,
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張誠身上,
悄無聲息地往前挪了半步,
然後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
一個趔趄,“哎呀”輕呼一聲,
看似慌亂地伸手想去扶旁邊的廊柱穩住身形。
就在身體失衡的瞬間,
他的嘴唇極其快速而輕微地動了幾下,
一絲微弱卻清晰的氣流音,
精準地送入了正六神無主的張誠耳中。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超頻大腦精準控制著氣流和音量,
確保只有張誠能听見。
正瀕臨崩潰的張誠,
立刻化身如快要溺斃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
也顧不得多想,幾乎是跟著那傳入耳中的聲音,
下意識地、結結巴巴地大聲吼了出來︰
“何…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吼完,他才猛地回過神來,喘著粗氣,驚疑不定地偷眼看向四周。
全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如果說前三句是繪景之妙,
這後續三句,則是點楮之筆,
直接將詩意提升到了哲理的高度!
由景入情,抒發了一種超然物外、
安閑自適的人生感慨!
完美收束,渾然天成!
這…這…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神轉折驚呆了。
孫志遠臉上的冷笑徹底凝固,
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臉色青白交加,張著嘴,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簾幕後的趙文萱,
美眸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彩!
她猛地攥緊了手中的絲帕,
目光如電,再次射向那個剛剛“險些摔倒”的青衣小廝!
劉老翰林先是愕然,
隨即眼中爆發出濃烈的興趣和探究,
他看看面如土色、兀自後怕喘氣的張誠,
又看看垂首退後、
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的甦惟瑾,
撫須的手久久未動。
詩會風波,陡生變數。
抄詩,似乎遇到了真正的“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