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光正好,
張誠少爺不知又從哪兒得了新玩意兒,
在書房里擺弄得不亦樂乎,
嫌甦惟瑾在旁邊礙眼,
便打發他去城南的李記紙鋪買幾刀上好的宣紙,
順便再去稻香齋包幾樣新出的點心。
跑腿的活計雖然累,
但對甦惟瑾來說,
卻是難得的放風機會,
能看看這大明嘉靖元年的沭陽縣城的真實模樣。
沭陽縣城不大,
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因為前幾日的雨水還有些濕滑,
兩旁是高低錯落的木質或磚木結構的鋪面,
布幌子迎風招展,賣什麼的都有。
空氣中混雜著牲畜糞便、
食物香氣、中藥味和人群的汗味,
一種鮮活又粗糲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
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孩童嬉鬧聲不絕于耳。
甦惟瑾揣著張誠給的散碎銀兩,
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水窪和橫沖直撞的馬車,
一邊走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一切。
超頻大腦自動記錄著街道布局、
商鋪種類、行人衣著談吐,
分析著這座城市的經濟水平和生活狀態。
正當他路過一個相對僻靜的街口時,
一陣尖銳的吵罵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老不死的!就你這幾捆破樹枝子,
也敢要十文錢?
五文!愛要不要!”
一個穿著張家家丁服、
滿臉橫肉的漢子正趾高氣揚地指著地上幾捆干柴罵罵咧咧。
甦惟瑾認得他,
是負責廚房采買的趙六,
平日里就愛欺壓下人,
前兩天還拿著肉骨頭嘲諷他呢,名聲很臭。
他對面是個頭發花白、
脊背佝僂得像蝦米的老農,
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
臉上刻滿了風霜和愁苦。
老農苦苦哀求︰
“趙爺…趙爺您行行好…
這…這都是老漢我一早從山里砍來的好柴,
烘得干干的,十文錢是市價啊…
家里老婆子還等著抓藥…”
“市價?老子說的就是市價!”
趙六啐了一口,
抬腳就要去踢那柴火。
“五文!再多一文都沒有!
再�@攏 晃那 揮校 br />
柴火你也別想要了!”
周圍有幾個路人駐足圍觀,
但大多面露不忍,卻無人敢上前。
張家的惡僕,尋常百姓誰敢招惹?
甦惟瑾看著那老農絕望無助的眼神,
看著趙六那副丑惡嘴臉,
一股無名火蹭地就竄了上來。
拳頭下意識地攥緊,
但他立刻壓下了沖出去的沖動。
硬踫硬?
他一個身份低微的書童,
對方是張家廚房買辦,後面還有管事的親戚。
結果只會是自己被一起揍一頓,
甚至給張誠借口加重懲罰。
得不償失。
可不做點什麼,
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咽!
知識分子的那點清高和正義感在胸腔里灼燒。
就在他飛速思考對策之時,
一個洪亮又帶著幾分少年人氣的聲音炸雷般響起︰
“住手!干嘛呢!
光天化日之下,欺負老人家,
你他娘的還要不要臉!”
人群分開,
一個身材高大壯實、
穿著公門快手服飾(雖然略顯陳舊)、
濃眉大眼的少年大步走了過來。
他約莫十六七歲年紀,
皮膚黝黑,眼神澄亮,
帶著一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和正氣。
腰間掛著一根黑漆漆的水火棍,更添了幾分威勢。
趙六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嚇了一跳,
待看清來人只是個半大的少年快手,
而且眼生得很,
不像是什麼有背景的,
頓時氣焰又囂張起來︰
“喲 ?哪兒來的小崽子?
毛沒長齊就學人管閑事?
爺爺我買東西,你管得著嗎?滾開!”
那少年快手卻絲毫不怵,
胸膛一挺,聲音更大︰
“買東西?
我咋看你像是明搶啊!
人家賣十文,你給五文,還動手動腳?
告訴你,小爺我叫周大山,
縣衙周捕頭就是我爹!
這事兒,我還就管定了!”
原來是縣衙捕快的兒子,難怪有底氣。
甦惟瑾心中一動。
周大山?
甦惟瑾听到“周大山”三字,
心頭猛地一震,
只覺得耳熟卻一時想不起
——兩個月的饑餓和勞碌,讓他的記憶有些模糊。
趙六听到“周捕頭”三個字,氣焰稍稍一窒。
捕頭雖然品級不高,
但畢竟是衙門里的人,
管著治安緝盜,
平頭百姓和一般富戶家奴還是有點怵的。
但他嘴上不肯認輸︰
“周捕頭的兒子又怎麼樣?
買賣講究你情我願!
他這柴火不值十文,我還不能砍價了?”
“你那是砍價嗎?你那是搶!”
周大山梗著脖子寸步不讓,
目光掃過甦惟瑾時,
突然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這小子…怎麼看著這麼眼熟?
甦惟瑾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超頻大腦卻已飛速運轉,
一段塵封的記憶涌上心頭
——村頭老槐樹下,
兩個總角孩童追逐嬉戲,
一個壯實如小牛犢,
一個瘦弱卻機靈,曾一起掏鳥窩;
溪水邊,兩個少年並肩釣魚;
祠堂外,他們偷偷分享一塊麥芽糖…
“大山…哥?”
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周大山眼楮一亮,正要相認,
卻見甦惟瑾微微搖頭、
遞了個不要聲張的眼色,
當即會意,強壓下心中激動,
看向趙六的眼神愈發凌厲。
甦惟瑾快步上前,
先對周大山微微躬身、
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後轉向趙六,
臉上堆起惶恐,
語氣卻帶著“為張家著想”的急切︰
“趙爺消消氣!周小爺息怒!”
他先各打五十大板,穩住場面,
然後重點對著趙六,
語速加快,帶著點“苦口婆心”的味道。
“趙爺,您看,這大街上人來人往的,
為這幾文錢鬧起來,多不好看?
要是傳到老爺耳朵里,
說咱們張家的人為了點柴火錢當街跟衙門口的人爭執,
還是跟一位老人家…
知道的說是柴火價錢沒談攏,
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張家仗勢欺人,
克扣窮苦人的血汗錢呢!”
他刻意加重了“張家”、“老爺”、
“仗勢欺人”、“克扣血汗錢”這幾個詞,
眼楮緊緊盯著趙六。
趙六果然臉色微微一變。
他囂張,但不傻。
甦惟瑾這話看似勸架,
實則是在點他︰
事情鬧大,損的是張家的臉面,
萬一真惹來衙門的人較真,
或者傳到老爺耳中,
為了這幾文錢挨頓板子甚至丟了差事,那可虧大了!
甦惟瑾又趕緊補了一句,給他遞台階︰
“再說了,趙爺您是什麼身份?
跟一個老人家和…和周小爺置氣,不值當啊!
咱們張家向來仁善傳家,
老爺更是時常教導我們要與人為善,
這柴火…我看品相確實不錯,
十文就十文吧,
回頭從別處省省也就有了,
何必因小失大呢?”
一番話連消帶打,
既點明了利害關系,又捧了張家,
給了趙六面子。
趙六臉上的橫肉抽搐了幾下,眼神變幻。
他狠狠瞪了那老農一眼,
又瞥了瞥一臉正氣、
手握棍棒的周大山,
最終悻悻地哼了一聲,
從懷里摸出十文錢,
扔在地上,罵罵咧咧道︰
“算老子今天倒霉!
踫上你們這群窮酸!
拿著錢滾!”
說完,扛起柴火,
頭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多留一刻都丟人。
那老農愣了片刻,
才慌忙撿起地上的銅錢,
對著周大山和甦惟瑾千恩萬謝,
佝僂著背快步離開了。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也漸漸散去,
不少人看向甦惟瑾和周大山的目光都帶著贊許。
周大山收起架勢,撓了撓頭,
顯然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就解決了。
周大山這才大步上前,
一把抓住甦惟瑾的肩膀,
聲音激動得發顫︰
“小九?真是你!
我剛才差點沒認出來…
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這倆月在張家,
他們是不是欺負你了?”
看著童年玩伴關切的眼神,
甦惟瑾心頭一暖
——記憶中總護著他的大山哥,
雖個子長高、皮膚變黑,
那份憨直正義卻絲毫未變。
他強壓下心頭酸楚,
聲音有些哽咽︰
“大山哥,好久不見…
我在張家做書童,一言難盡。
方才多謝你仗義執言。”
“謝什麼!”
周大山用力拍著他的肩。
“咱們從小一起掏鳥窩、
摸魚蝦的交情,說這個就見外了!
只是你…怎麼不早來找我?”
甦惟瑾嘆了口氣︰“身不由己啊。”
周大山像是想起什麼,突然壓低聲音︰
“我听說你被…”
話到一半,瞥見甦惟瑾身上的下人服飾,硬生生改口。
“對了,你妹妹婉兒怎麼了?
前幾日我看見她在鎮上賣山貨,
被你二伯…”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衙門同僚的呼喚︰
“大山!巡街了!”
周大山只好打住話頭,
急急說道︰
“小九,照顧好自己!
以後有事盡管到衙門找我,
我幫你想法子!”
看著周大山扛著水火棍遠去的挺拔背影,
甦惟瑾心中五味雜陳
——故人重逢的暖流、妹妹處境不明的擔憂、
自身困于張家的無奈交織在一起。
他握緊拳頭,暗暗發誓︰
一定要盡快擺脫眼前的困境,
保護好婉兒,絕不會一直困在張家的牢籠里。
這沭陽縣的水,看來比他想象的要深,
但有了周大山這個朋友,
未來的路或許會好走一些。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
腳步輕快了幾分,繼續朝紙鋪走去,
仿佛兩個月來壓在心頭的陰霾,
都被這份意外的重逢驅散了些許。
只是他不知道,
此刻有兩雙眼楮正望著他的背影︰
拐角處,趙六陰狠地攥著拳頭,
咬牙切齒︰
“好個小雜種,居然認識衙門的人…
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