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建設的相關工作已經布置了下去,成效要幾個月之後才能見到,接下來裴謙要面臨一個更大的挑戰,糧食不夠吃了!
望荊堡,陸遜居所。
裴謙面色凝重地看著案幾上陸遜剛剛呈上的幾卷竹簡,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數字和條目。
陸遜站在一旁,逐一解釋道︰“將軍,此乃郡府歷年倉廩簿冊與遜這月余核查整理的現狀。情況已大致明晰。”
“田畝。郡內在冊納稅之田,共約三十二萬二千畝。然拋荒、隱匿者不在少數,去歲實際播種之田,恐不及三十萬畝。即便以豐年計,畝產一石五斗,去歲秋糧入庫亦不過四十二萬石左右。”
“丁口。郡內編戶齊民,約六千五百戶,三萬三千口。加之將軍麾下將士,每日張口吃飯者,計三萬四千人。人年均需口糧十八石,一年便需六十一萬二千石糧。”
說到這里,陸遜停頓了一下,讓裴謙消化這個巨大的差額。
“庫存。去申耽太守處‘借’得糧秣,入庫共計二十五萬石。加之郡倉原有陳糧及沿途所得,眼下郡屬官倉與各地義倉共存糧約四十二萬石。”
沉聲道︰“即是說,算上申耽的糧秣,房陵去歲的產出加上庫存,也遠遠不夠吃到明年秋收。”
“正是。”陸遜點頭,繼續他的推演︰“依最簡陋之算法,自今日起,三萬四千人每日耗糧約一千七百石。現存四十二萬石糧,可支撐八個半月。而距來歲粟稻成熟收割,至少還需十一個半月。”
“這尚未計入種子、可能的軍餉開支亦或災荒、戰事。即便將軍已令四千將士轉為軍屯,然新墾之地,首年產出有限,僅能略作補充。換言之,我等至少有三個月的糧缺。這缺口,在青黃不接之時的五、六月間,最為致命。”
陸遜總結道︰“結論便是,若能熬過來歲夏秋之交,待軍屯新田亦有產出,至後年此時,在人口未有大量增殖的前提下,我房陵或可望……倉廩漸實,初步自足。”
三個月的糧缺,听起來不長,但在古代,這足以讓一支軍隊崩潰,讓一個政權覆滅。這意味著在收獲之前,必須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所有人都要處于半饑半飽的狀態,或者,必須找到新的糧源。
“伯言,數目條目,俱已分明。對策也需分明。開源節流,雙管齊下。節流之事,我自會與傅肜商議,令軍中率先縮減用度,與民共度時艱。而這開源增效之策,乃是長遠根本,非一日之功,卻必須即刻著手。”
他身體前傾,正色道︰“我想請伯言出面,召集郡中精通農事、水利的吏員與鄉老,召開一次議曹會議,專門商討這助農增收、省時省力之法。但凡有所建言,皆可暢所欲言。務求集思廣益,議定幾條切實易行的法子,頒行下去。吾等之志,便是歲歲嘗試,務使田畝所出,歲增其功!”
他頓了頓,看著陸遜,語氣轉為商議︰“此事關乎萬民生計,需得一精明強干之人主導。伯言大才,于此事見解最深,我想請你總攬其責。此事千頭萬緒,需得一深諳經濟民生之才總攬其綱。伯言大才,于此事見解最深,我是萬萬不及的。只是不知……先生是願依舊如這月余般,居于幕後運籌帷幄?抑或是願以‘客卿’之名,走到台前,從容調度?無論你如何抉擇,你我先前半年之約,字字不變。”
陸遜聞言,微微一怔。這一個多月來,他雖身處囚籠,卻得以擺脫東吳朝堂的傾軋算計,全身心投入到梳理錢糧、規劃工坊、核算田畝這些極其具體卻又關乎民生的政務之中。事務雖繁雜艱辛,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每一策每一算,都能化為實實在在的成效,惠及一方百姓。這種成就感,是他作為江東謀士時罕有的。
他只猶豫了片刻,便頷首應允︰“將軍以誠相待,將如此重任相托,遜豈能推辭。便以化名‘陸文’行事即可,不必張揚。”他隨即有些疑惑地問道︰“只是,此事關乎房陵根基,為何不由將軍親自部署,更能彰顯重視?”
裴謙微笑著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道︰“申太守此前‘慷慨’相助,解了我軍燃眉之急。于情于理,我都應當親自前往上庸,登門拜謝一番才是。”
說完沉吟了一會兒,轉過身微笑著看著陸遜道︰“前有臥龍、鳳雛,我看伯言便稱懷瑾吧,懷瑾先生!”
裴謙的上庸之行被呂蒙的死訊打斷了。
暮色透過窗欞,在青石地上拉出長長的斜影。室內並未點燈,一片昏暝沉寂,唯有兩人對坐的輪廓,和案幾上一封剛被裴謙輕輕放下的簡帛文書。
空氣凝滯,仿佛被無形的重物壓著。
裴謙的聲音低沉,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听不出太多情緒︰“江陵露布報喪……呂子明,薨了。”
他對面的陸遜,原本平和舒展的肩線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他並未立刻回應,只是目光從裴謙臉上移開,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要穿透牆壁,望見千里之外那座他曾無比熟悉、如今卻倍感陌生的江陵城。
近兩個月來,在這房陵一隅,他運籌帷幄,將胸中韜略付諸實踐,與裴謙雖未明言,卻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屯田、百工、兵制……這一切幾乎讓他生出一種錯覺,仿佛脫離了江東與西蜀不死不休的纏斗,找到了一個能純粹施展抱負的天地。
這是一場美好而寧靜的夢。
然而,“呂蒙之死”這四個字,像一只粗暴的手,毫不留情地將他從這場夢境中拽了出來。
夢,醒了。
現實的殘酷瞬間淹沒了他。他是陸遜,吳郡陸家的子弟,江東的臣子。他的家族、他的責任、他過往的一切,都系于江東。這兩個月與裴謙的“合作”,此刻想來,竟像是一場對過往身份的背叛,一場鏡花水月的沉溺。
一種難以言喻的、尖銳的情緒猛地刺上心頭。是幻滅,是自責,更是一種莫名的怨懟。他倏然抬眼,看向裴謙,目光里褪去了平日的溫和,染上了一絲冷冽與尖銳。
“裴府君告知在下此事,意欲何為?”他的聲音有些發緊,帶著自身都未察覺的譏誚。
這怨氣來得突兀,卻真實無比。他在怨裴謙為何要將他帶入這場夢,又為何要用這現實親手將夢打碎。他甚至隱隱覺得,是裴謙的存在,凸顯了他此刻處境的可笑與尷尬。
裴謙沉默地看著他。
他對呂蒙之死確實有些意外,前世模糊的記憶與現實的軌跡產生了偏差,讓他對歷史的必然與偶然生出一種敬畏般的迷茫。而更復雜的是他對陸遜的情緒。眼前這個人,是未來夷陵之戰的勝利者,是幾乎憑一己之力扼殺了蜀漢氣運的人。他有敬佩,有對歷史巨擘天然的仰望,也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知悉其命運軌跡的疏離感。
他將陸遜留在房陵,固然是惜才,是順勢而為,又何嘗沒有一種潛意識里想要“改變”什麼的妄念?
此刻,陸遜眼中那清晰的怨懟,像一面鏡子,也照出了他內心的迷茫與僭越。他們都在試圖抓住一些不屬于這個時空常態的東西。
裴謙沒有直接回答陸遜帶刺的問題,他的目光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了然的溫和。
“這數月來,並非虛度。”裴謙緩緩開口,聲音沉穩,像在陳述一個事實,而非爭辯,“你我所謀所行,屯田安民,整軍經武,強固根基,皆是實實在在的功業。于房陵有益,于來日……于天下蒼生,亦未必無益。這與你是陸伯言,還是懷瑾,並無沖突。”
接著,他話鋒微轉,直視著陸遜的眼楮︰“伯言心中所怨,非是怨我,亦非怨呂蒙之死。你所怨者,是這世道,是這不得不選的立場,是這無法兼得的兩全之局。你怨的是,夢終究要醒。”
這句話,如同利劍,精準地剝開了陸遜層層防御下的核心情緒。共情的最高境界,是指出對方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真實感受。
陸遜身軀一震,眼中的尖銳和譏誚瞬間被擊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被看穿後的愕然與茫然。
裴謙繼續道,語氣更加低沉︰“我知你抱負,亦知你牽絆。吳郡陸氏,江東重臣,豈是房陵一方天地所能囿?這數月,于我而言,是幸事。于你而言,或許是一段難得的靜修與實踐。但靜修終有盡時。”
他停頓了片刻,室內落針可聞,仿佛能听到暮色流淌的聲音。然後,裴謙做出了一個讓陸遜完全意想不到的決定。
他站起身,從案幾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只錦囊和一份早已準備好的通關文書,輕輕推到陸遜面前。
“伯言,你走吧。”
陸遜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呂蒙新喪,江東劇變,正是用人之際,亦是權力更迭之機。你此時回去,正當時。”裴謙的語氣十分平靜卻透著真誠,“你我皆知,這房陵留不住你。強留于此,不過是徒增你我心中芥蒂,磨滅這數月相識相知的一點情分。”
裴望著他,眼神復雜,最終化為一聲輕嘆︰“他日若戰場相逢,各為其主,皆不必留情。若…若他日伯言兄有不得不尋我之時,可依此囊中所載之法行事。裴某…必有所應。”
陸遜看著案上的兩樣東西,又看向裴謙那平靜卻深不見底的眼眸。胸腔中那股怨氣早已化為一種更加洶涌、卻無法名狀的澎湃情緒。有震撼,有感激,有失落,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沉默良久,最終,所有情緒只化作一個動作。他站起身,整理衣冠,對著裴謙,無比鄭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他沒有說一句話,他覺得不論說什麼都會顯得自身十分淺薄。
拿起錦囊與文書,陸遜轉身而去。
裴謙獨自坐在那兒,久久未動,一絲疲憊之感涌上心頭,霎那間他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我這次要是死了還能穿哪兒去呢”。
在裴謙的指點下,新型豎爐的建造並未如預想中那般順利。那傾斜的風道和環繞爐身的泥坯夾層,對于只壘過直來直去爐窯的張甕和李旺來說,實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建造周期比預想中長了足足一倍有余。期間,那精心砌築的夾層因受力不均甚至坍塌過一次,煙塵彌漫,嚇得張甕面如土色,生怕被治罪。裴謙聞訊趕來,卻並未動怒,只是仔細查看了廢墟,對灰頭土臉的張甕和李旺道︰“此非你等之過,是新法必經之驗。塌了,便弄清緣由,重砌得更牢固便是。所需物料,皆由傅郡尉調撥。”
將軍的信任與支持,讓兩位老匠人感激涕零,更是鉚足了勁頭。他們反復琢磨泥坯的配方,增加了砂石比例以增強強度,又小心翼翼地盤繞那預熱風道。
終于,新爐立了起來。點火第一爐,眾人滿懷期待,然而成效卻不甚顯著。因李旺對那新奇“斜吹”之風的角度與力道拿捏不準,風力未能有效攪動爐心,熱風帶來的增益似乎被生疏的操作抵消了,產出的鐵水量與老爐相仿。
李旺愁得幾天吃不下飯,日夜守在爐旁比劃琢磨。裴謙再次前來,並未指點具體技術,只是說了一句︰“譬如烹茶,火候、風向、水沸之刻,皆需恰到好處。李師傅是掌勺之人,其中分寸,需自行體悟。”
這番話點醒了李旺。他沉下心來,不再焦躁,第二爐時,他根據上次的經驗,細微調整了風箱的角度與推拉節奏,更仔細地觀察著火焰的顏色與流向。待到第二爐鐵水流出時,那光芒似乎比往日更亮更白了些,凝成的鐵塊敲擊之聲也更為清脆。張甕算了算耗去的木炭量,臉上首次露出了驚喜之色︰“李頭!這爐…這爐省了近三成的炭!”
第三爐時,李旺已漸得其中三昧。他精準掌控著風力,那被預熱的空氣嘶吼著灌入爐心,爐溫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礦石熔化得格外徹底。當熾熱粘稠的鐵水洶涌流出時,所有圍觀的老匠人都發出了難以置信的驚呼——這爐溫,這出鐵的量與速度,遠超他們過往經驗!
最終核算下來,這第三爐的成效堪稱驚人︰出鐵量比之舊式豎爐,提升了近四成!耗炭量因熱風充分利用了廢熱,節省了超過五成的珍貴木炭!冶煉時間因爐溫更高,反應更快,縮短了近三分之一!鐵水質地因爐溫高且均勻,所得生鐵水雜質更少,質地更優,更適合鍛造精良兵器。
望著那泛著奇異青光的高品質鐵水,李旺和張甕激動得老淚縱橫,朝著裴謙所在的方向撲通跪下,連連叩首。他們知道,自身參與並見證了一項足以改變天下的技藝誕生。
裴謙得知結果,心中亦是波瀾涌動。他知道,這只是第一步,但卻是最堅實的一步。房陵的筋骨,正在這熊熊爐火中,被錘煉得愈發強健,陸遜?一個人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