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末孤鋒

荊州落日 第十五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扣弦長吟 本章︰荊州落日 第十五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傅肜麾下有二百郡兵與尋常行伍不同。

    去歲秋汛,沮水決堤,房陵官營治所十數座陶窯盡毀。郡府無力修繕,竟將百余名官匠並百余學徒草草裁撤,充入郡兵籍冊了事。

    這些漢子終日與陶土、窯火打交道,手指關節粗大,掌心盡是摶泥磨出的厚繭。初入行伍時,連環首刀都握不牢穩,遭盡旁人嗤笑。

    然傅肜卻看出不同——這些人听得懂號令方位,看得懂營造圖式,更難得的是耐得苦、受得累。夯土壘石時,分明比尋常士卒多三分巧勁;測量地勢時,竟曉得懸繩墜石之法。

    傅肜自忖,裴謙應是也通曉了自己這群特殊部眾的底細,想必是日前在郡治時看出端倪,房陵郡乃屬新置之郡,郡守亦是申耽兼任,連個像樣的城郭都沒有,在那個夯土版築為主的建築時代他傅肜統領著三百老弱郡兵駐守的郡治所竟能里外包覆牆磚,任誰見了也都會覺得稀奇。

    傅肜將自己事後這番判斷告知薛勇,而後贊嘆道︰“心細如發、洞察入微,一身武藝可降龍伏虎,臨危之際不慌,處變之時不亂,這般氣度,真令人嘆服不已。”

    言畢望著廣場左近逐漸增多的身影挨個打量,想是睡醒的部眾紛紛起來覓食了,目光掃過一個正在與人交頭接耳的老郡兵的背影突然喝道︰“張掌窯!”

    那老士卒下意識挺身︰“在!”

    “李模頭!”

    “在!”

    “王燒火!”

    接連十余人應聲後漸漸往傅肜身前靠攏,傅肜喊的皆是以往窯坊里的舊稱。“即日起重開你們的老營生——只是這次不燒陶器。”他半轉身指向谷口。“要燒出三尺凍土,夯起十丈關牆!”

    南郡,江陵都督府內

    呂蒙一臉病容,坐于帥案之後。陸遜、孫皎、蔣欽、虞翻等將分坐兩側,空氣中彌漫著軍情緊急特有的壓抑與沉寂。案幾上攤開的輿圖,山川河流仿佛也凝滯著殺機。

    呂蒙正欲開口,忽覺胸口不適,一邊手按胸口輕輕撫摸,一邊示意陸遜代勞,陸遜時年三十六歲,乃此時吳軍政兩系中柱石般的存在,于時下呂蒙軍中與征虜將軍孫皎一起同任右部督。

    見呂蒙好似並無大礙,陸遜清了清嗓,“北岸哨探來報,荊州軍已著手部署人馬分批西進,詳盡的計劃尚未探得。”

    虞翻聞言,撫須的手微微一頓,目光先看向主位的呂蒙,繼而轉向身旁的陸遜。他略一沉吟,臉上帶著幾分誠懇與疑惑,開口道︰“伯言,恕翻愚鈍,于兵事一道,所知不過皮毛。既已料定關羽必循北岸險徑西趨上庸,為何……為何不遣一軍,搶先控扼其必經之險隘,以逸待勞?豈非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陸遜聞言,臉上並無絲毫輕視之意,反而溫和地點點頭,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問。他聲音清朗,不疾不徐地解釋道︰“仲翔先生所慮,自是正理。然此舉有三大難處,故不可取。”

    “其一,地利不在我。北岸山險水急,路徑幽僻,我軍北上,如盲人摸象。關羽久在荊襄,對此間地理了如指掌,其擇定路線,必是易守難攻、難以尋覓之處。我若分兵設伏,兵力少了,無異于螳臂當車,為其所破;兵力多了,則江陵空虛,且大軍于陌生險地調動,未接敵則先已疲敝,若被其反窺破行藏,徒耗兵力。”

    “其二,時機難把握。關羽何時動身,走哪條小路,我等皆無從知曉。大軍潛伏于外,日耗糧草無數,若曠日持久,空等不來,士氣必墮。屆時關羽養精蓄銳,突然西進,我疲敝之師何以擋之?”

    “其三,亦是關鍵,”陸遜目光微凝,“此乃促其死戰。關羽若見歸路被絕,必知已陷死地。其麾下雖疲,皆百戰余生的哀兵。困獸猶斗,何況萬人之敵?彼時必傾力死戰,以求生機。我軍縱能勝,亦必是慘勝,代價非我江東所能、所願承受。故都督之策,不斷其歸路,只綴其後,耗其糧秣,散其軍心,待其自行崩潰于道途,方為上策。”

    虞翻听罷,面露恍然之色,不由緩緩點頭,深覺陸遜思慮周詳。但他心思縝密,旋即又想到另一種可能,再次發問︰“伯言所言極是,翻受教。然……若萬一,上庸劉封、孟達懼于劉備威勢,發兵東出,接應關羽呢?彼時內外夾擊,我軍綴尾之師,豈不危矣?”

    陸遜輕輕搖頭,嘴角泛起一絲洞察全局的淡然笑意︰“仲翔先生多慮了。上庸?彼處自身難保,焉有余力出兵?”

    他稍作停頓,為虞翻剖析其中利害︰“申耽、申儀兄弟,據地自保,首鼠兩端,其心未必真向劉備。劉封、孟達皆客將,與關羽素有舊怨,兵力本就不足,能勉強守住上庸三郡已屬不易。況曹操豈是易與之輩?上庸若敢分兵東出,曹軍鐵騎頃刻即至,其巢穴傾覆便在旦夕之間。劉封、孟達皆計較利害之人,豈會行此自毀城郭之事?”

    “故而,”陸遜總結道,“非其不願,實不能,亦不敢也。關羽此番,無人可依,唯靠己力。我等只需靜觀其變,徐徐圖之便可。”

    一番話條分縷析,將北岸局勢剖析得明明白白。虞翻徹底了然,心中那點疑慮盡去,對呂蒙、陸遜這“攻心為上”之策,有了更深的理解與欽佩。他拱手道︰“伯言高見,翻茅塞頓開。”

    呂蒙緩過一口氣,似乎神情也平復了許多,先對虞翻頷首示意接著目光轉向陸遜說道︰“仲翔所慮上庸之援確要有所布置,以備萬一。擇一部精銳潛入當地,盡其所能,攪亂其地軍政,使其首尾不能相顧,令劉封、孟達無力亦不敢出兵接應,便是大功。”

    “至于北岸尾隨關羽...伯言,你可願往?”然而,陸遜並未立刻回應。

    他清俊的眉宇微蹙,沉吟片刻,起身拱手,聲音溫和卻堅定︰“都督,遜有一請。尾隨關羽襲擾後路,固然緊要。然遜願請命,親往上庸方向督戰。”

    呂蒙目光一凝,示意陸遜接著說。

    陸遜繼續道︰“孫皎將軍用兵穩健,由他率軍尾隨關羽,亦可勝任。遜所慮者,非止關羽本部。樊城軍報中提及,關羽麾下那位牙門將裴謙,自關羽與曹仁最後一戰後便不知所蹤。按其部曲規模與往日行事推斷,此人極可能已先行北上,意在上庸。荊州軍近日異動,諸多棘手之處,背後皆似此人手筆。這位牙門將武能陷陣、計可惑敵,用兵之詭譎,不可不防。遜願親往,應對此變數,絕關羽北上之望,亦斷其與申耽、申儀勾連之可能。”

    呂蒙雙眼微眯,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幾上輕叩。裴謙這個名字,近來已多次出現在軍情之中,確實是一個難以忽略的變數。他權衡片刻,終于緩緩點頭︰“伯言所慮,甚為周全。便依你之言。關羽大軍一動便著孫皎將軍領兵尾隨追擊,伯言你總攬西線,務必不讓關羽得一兵一卒之援。”

    “諾!”陸遜、孫皎肅然領命。

    此時,一直凝神傾听的虞翻忽然開口,面上帶著幾分疑惑︰“都督,伯言,有一事,翻始終心存疑慮。我方既已獲悉關羽手書之意,當知其在向曹操作困獸之乞。若……若曹操當真應允其請,允其率眾北歸,合兵一處,轉而挾大勝之威南下圖我,則我方此刻分兵進取,豈非腹背受敵之險局?是否……暫緩西進,待曹魏態度明朗,再行定奪更為穩妥?”

    話音落下,廳內一時靜默。呂蒙的目光從輿圖上抬起,望了望議事廳穹頂中叢橫交錯的木梁,神色復雜,漠然無語,仿佛未曾听見。

    一旁的陸遜看了看呂蒙的側影,輕聲接過話,語氣中帶著一絲了然的嘆息︰“仲翔虞翻所慮,實乃老成謀國之言。然……都督心中,或許正自矛盾。”

    他轉向正凝神靜听的虞翻,緩聲道︰“都督既希望曹操應允此請,如此,關羽北遁,荊州可盡入我手,雖強曹臨于北境,然據長江之險,亦可從容圖之,此為一利;然都督又……未必不希望曹操拒絕。若曹操拒和,關羽必死戰于此地,或可為我全殲,永絕後患,且曹孫之間,仍留有關羽這支殘部為緩沖,此又一利。而曹操所慮者,究竟是關羽之脅更甚,亦或我吳之患更烈?得失之間,殊難決斷。未知遜所言,然否?”

    呂蒙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以手扶額,微微低頭閉目良久,最終只化作一聲極輕的、幾乎听不見的嘆息,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知我者,伯言也。”

    上庸太守申耽在睡夢中感到一絲冰冷的觸感自臉頰傳來,激得他猛地一顫,驚醒過來,伸手再臉上摸了一把確實是有些濕漉漉的。

    入目並非熟悉的臥房錦帳,而是一個昏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陳土腥氣的地窖,身下是張簡陋的軟榻,摸上去也是濕噠噠的難受。不遠處,一張粗糙的木桌上,一盞孤零零的油燈搖曳著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桌邊一個穩坐的年輕身影。

    申耽心里一沉,意識到自己十有八九是被劫持了。

    那年輕人見申耽驚醒,立刻站起身,拱手一禮,語氣帶著歉意︰“申太守受驚了。末將裴謙,行此下策,攪擾太守清夢,實屬萬分無奈,還望太守海涵。”

    申耽心中驚疑交加,沒太理會對方具體的說詞,只是見到對方對自己態度彬彬有禮,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想必是不會有性命之虞了。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因初醒和緊張而略顯沙啞︰“你…你是何人?意欲何為?”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對方和這狹小的空間。

    裴謙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從懷中取出幾樣物事,輕輕置于桌上那盞油燈旁。“請太守移步一觀。”

    申耽遲疑片刻,按捺不住好奇與警惕,起身走近桌邊。借著昏黃的燈光,他看清了桌上的東西——一方刻有“漢壽亭侯”字樣的銀印,一枚較小的牙門將官印,以及幾卷顯然帶有關羽軍中格式的證明文書。

    “這…!”申耽瞳孔驟縮,猛地抬頭盯向裴謙,驚怒瞬間取代了疑惑,“裴謙!你不過一牙門將,安敢仗著關羽之勢,行此劫持上官的勾當!真是膽大包天,目無法紀!你……”他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裴謙的鼻子便是一通厲聲斥罵。

    裴謙卻面色不變,也不再此時辯駁,待申耽罵聲稍歇,氣息不勻時,陪著笑臉取過桌上的陶壺,倒了一杯清水,輕輕推至桌子的另一側。

    申耽正罵得口干舌燥,見對方不僅不懼不怒,反而遞水,這舉動怪異得讓他一噎,滿腔怒火仿佛砸在了棉花上,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繼續。他喘著粗氣,看著那杯清水,又看看裴謙平靜無波的臉,氣極反笑走過去,重重坐在裴謙對面的木凳上,抓起那杯水一飲而盡,清涼的液體暫緩了喉間的干渴與火氣。

    申耽到底是歷經世事的一方豪強,稍稍冷靜一下已隱約猜到裴謙如此鬼祟行事,必是因上庸形勢復雜,有不得不避人耳目的苦衷。只是,身為太守竟被如此“請”來,面子上終究過不去,心里那口惡氣難平,腦海中忽然閃過日間侍從稟報的李家塢堡被掃蕩之事主使者不正是名叫裴謙。

    他放下陶杯,目光銳利地盯著裴謙,語帶譏諷︰“裴將軍真是好手段!不僅來去如鬼魅,處事更是雷厲風行。听聞所費不過一炷香便將房陵李氏族堡連根拔起,還給安了個‘通匪’的罪名……想必此番,所獲頗豐吧?”他刻意將“收獲頗豐”幾字咬得極重,顯然意在指責裴謙借機斂財,行徑與匪類無異。

    裴謙聞言,非但不惱,反而放聲大笑,笑聲在寂靜的寢室中顯得格外突兀,笑得申耽心頭莫名一陣發毛。

    “哈哈哈……申太守!”裴謙笑罷,目光驟然變得冰冷銳利,“死到臨頭,竟還有暇惦記這些許黃白之物?當真可笑,可嘆!”

    申耽一臉不屑,撇了撇嘴嗤笑道︰“裝神弄鬼。”

    “太守疑我在誆你”

    “非也?”

    “太守明鑒,此事關乎緊要,可否容末將細細道來?”

    你來我往的幾句交談以及裴謙有意的幾次語氣轉換終于使得申耽的情緒平緩下來,慢慢開始聚焦到交流內容。

    “洗耳恭听”申耽還是一聲冷笑,還捎帶嘲諷的好像一個軍士一樣向著裴謙叉手一禮。

    裴謙趕忙又一臉陪笑的站起身來鄭重施禮︰“再請太守恕末將魯莽之舉,想那太守府邸,未必如鐵桶一般。隔牆有耳,若非行此非常之法,焉知我與太守之言,不會片刻便傳入劉封、孟達耳中?”

    裴謙言語中的立場完全是跟申耽一致,對立之勢又被化解了幾分,申耽沒有接話,但也未在出言嘲諷。

    裴謙見申耽情緒化成分少了很多,壓低聲音放緩語氣道︰“關君侯如今之勢危如累卵某不再贅述,然太守可知,若關君侯此番傾覆,荊州盡喪,漢中王痛失股肱、基業動搖之際,雷霆之怒,將釋向何人?”

    來見申耽之前裴謙就綜合各方面信息仔細分析了幾個可能的突破口,申耽是當前最有利的選擇,肯將妻兒送去做人質的人不是無情無義、大奸大惡便是忠厚善良、軟弱可欺,根據裴謙的判斷跟接觸申耽屬于後者,君子可欺之以方。

    申耽果然被裴謙放低放緩的語氣所感染,下意識的應道︰“自是吳國呂蒙,與……與坐視不理之劉封、孟達……”

    裴謙追問道︰“太守怎知劉封、孟達會坐視不理。”

    申耽嘆了口氣道︰“哎,非不為也,實難為也。”

    “何解?”

    “上庸三郡新附,擁兵不過萬人,又需防備南陽曹軍來攻,貿然分兵必致根基不穩,若三郡復叛時局糜爛,我等何以自處?再者,劉封將軍宗室親貴與孟子度屢生齟齬,互不協心,此前亦曾商討方略皆不了了之。且上庸三郡隸屬漢中王直轄,調兵遣將需奉漢中王將令,豈能亂了法度。”

    “便如太守所言,上庸三郡對救援關君侯之事確實力有未逮。然依末將之見,關君侯若有閃失,漢中王之怒火必先加諸于太守之身。”

    申耽愕然,隨即浮現一絲慍怒,“裴將軍此言何意?某未發一兵助賊,亦未阻攔發兵救援君侯,何以怪罪于我?莫非忠義之人,反倒該受無妄之災?”

    “只因太守從未真心侍漢,將妻兒送至成都為質,可取信漢中王不假;然令弟申儀,與曹魏使者往來密切,書信禮物不絕,太守當真一無所知?無非欲使申氏于鼎革之間,可左右逢源,永保富貴,然否?此等首鼠兩端之舉,豈是忠義所為?太守以為此等算計,果真能欺瞞于天下?”

    申耽臉有些發白,端起陶杯喝了一口,吶吶道︰“哎……舍弟所為,某……某實不知……某縱有心干預,亦做不得主。”

    “太守縱有萬般說辭與某分說,世事終須面對,魚與熊掌,不可得兼!”

    申耽臉色又白了一分,氣苦的一嘆,有些無言以對。

    “亂世立身,貴乎赤誠不二!申氏所為,末將既能得知,漢中王又豈能不察?太守尚以為某在危言聳听?”

    申耽似乎被說中了心事,沉默了良久,聲音有些低沉的問道︰“牙門將既施展非常手段將某劫來此處想必已是成竹在胸了吧,敢問裴將軍何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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