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之上,死寂突如其來。
方才還殺聲震天的所在,此刻只剩下呼嘯的北風卷著濃重的血腥味,以及滿地狼藉的尸首和丟棄的兵刃。
從裴謙部散開接敵,到牛金所部徹底崩潰,整個過程快得令人窒息。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被拉長成一個漫長的、充滿暴力與死亡的噩夢。
在徐晃本陣搭建的望台上的將領們鴉雀無聲。他們預想過這支孤軍可能頑抗,甚至可能給牛金造成一些麻煩,但絕未曾料到是這般景象。那是一場……高效的屠戮。一種十分罕見的戰斗方式,如同熱刀切牛油般,輕而易舉地將一支千人的堂堂之陣分解、撕碎、最終碾為齏粉。徐晃臉色鐵青,指節發白。他終于親眼見到了那支讓他連折兩將的軍隊,那詭異高效的戰術。他麾下那些久經沙場的部將,眼中也首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甚至是一絲驚懼。他們甚至沒能完全看清發生了什麼,只看到敵軍如水銀瀉地般散開,然後牛金的陣列就如同雪崩般瓦解了。一柱香的時間!
在關羽的大營,望樓上的眾人同樣震撼無言。原本因“不棄袍澤”的誓言而燃起的熱血,此刻被眼前這殘酷而高效的勝利澆得更加沸騰,也多了一絲冰冷的敬畏。關平、周倉等將,自忖勇武絕不遜于人,但也從未想過戰斗可以這樣進行。那不僅需要個人的武勇,那更需要一個如臂使指的集體。他們看著那支孤軍在敵陣中肆虐,仿佛看到的不是五百人,而是一群饑餓的狼群在分食一頭笨重的巨熊。勝利來得太快,太徹底,以至于他們準備好的接應措施都顯得有些多余。
在距離最近的曹仁軍陣前,那剛剛出城、尚未完全展開的兩部士卒,更是看得心膽俱寒。他們眼睜睜看著友軍如同被收割的麥子般倒下,听著同袍絕望的慘叫,看著那些潰兵亡命奔逃,臉上扭曲的恐懼清晰可見。原本高昂的士氣如同被冰水潑滅,陣列前方甚至出現了一絲不安的騷動。曹仁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緊握著劍柄,死死盯著那片戰場,仿佛要將那個立于“關”字旗下的敵將用視線殺死。
潰敗的魏軍士卒如同炸窩的螞蟻,扔下了三百多具尸體,亡命而逃。他們有的哭喊著奔向樊城西門,有的則下意識地逃向曹仁軍陣的兩翼尋求庇護,更有一些失了方寸的,在樊城與曹仁軍陣之間的空地上茫然地往返奔跑,徹底被嚇破了膽。但無一例外,沒有任何人,有任何勇氣,再回頭看一眼那支沉默的、如同修羅般的部曲,更別提轉身面對他們的利刃。
裴謙十分清楚,高強度、高死亡壓力的白刃格斗對體力和精神的消耗是極其巨大的。普通士卒在這種環境下持續搏殺超過一刻鐘就會接近體力極限。親衛營已經表現得超乎想象的出色,他們也需要獲得休整緩沖。
“吹角,收攏陣型!”聲音中含有一絲沙啞。
親衛營的士卒們聞聲而動,展現出很強的紀律性。他們迅速脫離與零星殘敵的接觸,相互靠攏,組成警戒陣型。醫務兵(由部分斥候和心靈手巧者擔任)穿梭其間,熟練地為傷員包扎止血。士卒們在從容整隊、緩緩向後撤退的同時,還不忘從倒斃的魏軍尸體上、從土地上,仔細地回收那些擲出的短矛和手斧——這些可是他們重要的遠程殺傷手段,打造不易。
勝利的輝煌之下,彌漫開來的是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與沉重。戰士們喘著粗氣,汗水和敵人的血污浸透了衣甲,緊握兵刃的手指因用力過猛而微微顫抖。陣亡的二十余位同袍被小心地抬回,四十余名傷員相互攙扶。
他們贏得了一場堪稱奇跡的勝利,但也付出了血的代價。那面依舊挺立的“關”字將旗下,裴謙用行動向所有人證明了他們的價值絕非僅僅是“出現”而已。
一條哨船順流而下,直入江陵吳軍水寨,不多時寨內通往陸路之門打開,一名虎威將軍府參軍御馬飛馳而出。
荊州牧府議事堂,這名參軍快步行入廳內,“卑職叩見都督!樊城軍情有變!”
呂蒙正于案前審視輿圖,聞聲抬頭,目光銳利︰“講來。”
“諾!”參軍氣息未勻,語速緊迫卻條理清晰,“關羽軍並未如期潰散,其麾下一支部曲,打著關平旗號,高呼‘不棄袍澤,不輟矛戈’,自西北側猝然殺出!戰法詭譎莫測,士卒驍銳無匹,于頃刻間將曹將牛金所部千余眾擊破,牛金敗走!”
呂蒙眼中精光一閃,嘴里重復了一遍嘖嘖稱奇道︰“不棄袍澤...此人見識不凡吶,能頃刻間想出此等借口穩定軍心,關平的部將?可知姓甚名誰?”
“尚未及刺探。”
“也罷,那他是如何做到速破千軍的,詳述其戰法。”
“回都督,彼輩不依常理結陣,而是化作數十百小股,如百足蜈蚣,又如群狼出狩!先以短戟飛斧遠擲,亂敵陣腳,旋即迅猛突入,近身搏殺!曹軍陣列為之大亂,頃刻土崩!”
陸遜此時也已聞訊趕來,立于一側,聞言面色沉靜如水。
參軍繼續稟報︰“徐晃、曹仁二將見勢,欲依原策夾擊關羽。未料想荊州軍受那支孤軍來援的部曲激勵,士氣如虹、戰意勃發,關羽趁勢盡起大軍,開關直出,親引主力直撲徐晃中軍!勢如狂濤,‘關’字大 所指,魏軍皆靡!”
呂蒙站起身,負手踱至窗邊,望向北岸,聲音低沉︰“關羽…果有萬夫不當之勇,臨絕境而反撲,更烈于常時。”
“正如都督所言!徐晃雖率中軍力戰,然其勢已于接戰之前接連受挫,將士志氣被奪,未能全力應戰。關羽匹馬當先,沖突縱橫,魏軍陣線節節潰退,戰至日飃(午後),徐晃終是不支!”
“曹魏折損如何?”陸遜追問。
“卑職觀之,十停中去了四停,徐晃見戰局不利,為避關羽兵鋒,已親率中軍向北且戰且退。同時急令城西大營留守部眾,縱火焚營,焚毀糧秣器械後,殘軍棄營而逃,向北與徐晃匯合,現已退至城北,重新立寨,然士氣已墮,軍容不復往日!”
“曹仁如何應對?”呂蒙目光微寒。
“曹仁見徐晃敗退,獨力難支,深恐關羽乘勝叩城,已急令城外所有兵馬盡數退入城內!如今樊城四門緊閉,吊橋高起,偃旗息鼓,宛若堅城自守,不敢再出!”
參軍最後陳詞︰“都督,北岸戰局已定。關羽大破徐、曹聯軍,斬獲甚眾。眼下魏軍兩路皆遭重創,徐晃退守城北,曹仁龜縮不出,兵鋒已挫,銳氣盡失,短期內再無余力阻撓關羽西進行動!關羽軍正在清掃戰場,其西撤之圖,已明!”
呂蒙默然片刻,緩緩坐回案後,手指輕叩桌面,發出篤篤聲響。廳內燭火搖曳,映照他晦明不定的面容。
“數百銳卒,竟成扭轉乾坤之勢…關羽,亦是老當益壯啊...。”他低語一句,旋即抬頭,目光恢復冷澈,“傳令諸軍︰水師各寨嚴加守備,多派哨探,密切關注其部動向!”
“另,即刻將此戰報詳加謄錄,以快船送京口(吳都城)!”
“諾!”參軍與侍從齊聲領命,快步退下。
廳內僅余呂蒙與陸遜。陸遜緩步上前,輕聲道︰“都督,關羽若西走…”
呂蒙目光落回輿圖,指向上庸方向,微微搖了搖頭道︰“除上庸外,別無它途。”,目光凝注于樊城至上庸一帶的山川險隘,片刻之後緩緩轉身,嘴角噙著一絲冷峭而復雜的笑意。
“雲長公若是如此抉擇,實乃壯烈,亦堪稱悲愴。”
“其一,師老兵疲,裹創而行。兩萬余戰兵歷經樊城數月鏖戰、徐晃逆襲、以及方才這場慘勝,早已是強弩之末。更兼三萬余民夫拖沓于後,行動遲緩,其中尚有不知凡幾的傷兵病卒,此一路呻吟,皆是消磨士氣的哀音。行軍非征戰,這般隊伍,日行三十里便是極限。”
“其二,山險路狹,補給斷絕。自上庸東來,唯漢水一線河谷可稱通路,然兩岸山嶺峻拔,道路崎嶇蜿蜒。時值隆冬,冰雪塞途,人馬跌墮之險,十倍于刀兵。我軍已據江陵,其糧秣軍資之後路已絕,僅憑隨身所攜,能支幾日?欲就食于野?荒山野嶺,何以供養數萬之眾?”
“其三,前路未知,後有追兵。劉封、孟達坐鎮上庸,居心叵測,嘗聞未有舊情反而似有宿怨。彼等恐已得曹魏密使,正觀望成敗。即便其開關相迎,雲長公又豈敢輕信?此去,實乃叩擊一道未必開啟之門。而吾等...”
呂蒙手指輕點輿圖,語氣轉冷“……豈會坐視其安然入蜀?雲長公前有阻隔,後有追躡,進退失據,此乃兵家死地。”
“其四,軍心浮動,變生肘腋。軍中流言早已種下,士卒皆知家小落于我手,江陵已失。平日鏖戰或可忘卻,如今長途跋涉,饑寒交迫,此等念頭必如野草滋生。嘩變、逃亡,恐將層出不窮。縱有關平、周倉等忠勇之士彈壓,又能穩住幾時?”
他停頓片刻,目光似穿透重重山水,看到那支艱難西行的隊伍
“故而,雲長公此番西撤,非為生機,實是踏上了一條文火慢炖的死路。其勇可嘉,其勢已頹。每向西一步,便是往羅網深處多行一程。我等只需鎖住門戶,靜待其師疲糧盡,軍心潰散之時……”
呂蒙最終輕嘆一聲,語氣中竟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
“——縱是天下名將,亦難逃此天數。可惜了。”
呂蒙話音方落,一名侍從便手捧一封火漆密信,疾步趨入廳內,躬身呈上。
呂蒙眉梢微挑,接過信函,驗看火漆無誤後,方才拆開。他目光迅速掃過絹帛上的字跡,嘴角帶著一絲玩味的輕笑。“伯言且看。”他將信箋隨手遞給身旁的陸遜,“曹子孝(曹仁)與徐公明(徐晃)苦矣!”
陸遜雙手接過快速覽畢,臉上亦浮現了然之色。他將絹帛輕輕放回案上,淡了點頭,語氣平靜無波︰“無非是借聯盟之名,行催促挾迫之實。字里行間,看似關切我軍是否已鞏固江陵防務,實則句句焦灼,恨不能我軍即刻傾巢北上,替他們擋住關羽西撤之兵鋒,甚或……最好能與關羽拼個兩敗俱傷,他們好坐收漁利。”
呂蒙負手廳中往返踱步,頷首道︰“正是如此。旦見吾等兵不血刃而下南郡、取公安,彼卻于樊城之下、關羽門前,損兵折將,頭破血流,心存不滿而已,如今見關羽竟破圍西走,更是驚懼交加,唯恐其遁入上庸,他日卷土重來。這才忙不迭地來信,想借我江東之力,為他們消除這心腹大患。”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陸遜︰“曹孟德麾下良將,亦非沽名釣譽之徒,皮里陽秋的無非是不願坐看荊州做大,遺患後人矣。”
陸遜頷首︰“關羽西走,正如都督方才所言,乃是步入絕地。我軍當前要務,乃是穩固新得之地,消化戰果,安撫民心,同時以精銳綴住關羽後隊,緩步擠壓,迫其自亂。而非倉促與之決戰,徒增傷亡。曹、徐二將之請,徒顯其窘迫,于我並無約束之力。”
呂蒙點頭稱是︰“伯言所言極是。回信便說我軍既已明令善待荊州士卒,自不便立刻反悔,刀兵相對。關羽目空一切、妄起戰端,如今自食惡果,已是窮途末路。唯今之計,當謹守門戶,不可浪戰,宜憫士卒如赤子,戒妄攻若履薄冰。”
陸遜聞言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