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江陵城內的荊州牧府已換了主人。府外巡卒甲葉踫撞的輕響被夜風揉碎,廳內燭火通明亮得刺眼,映著呂蒙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他正俯身看著案上鋪開的荊州輿圖,手指骨節因用力按壓而泛白,指尖在“公安”與“江陵”兩城之間反復摩挲——那是關羽留在後方的兩座重鎮,如今已盡數落入他手中。
“子明。”偏將軍陸遜捧著一疊竹簡進來,見呂蒙仍在案前,低聲道,“城中降卒名冊已核完,共四千三百余人,其中校尉以上者四十二人。多數人雖願歸降,卻仍念著關羽舊恩,需多留意。”
呂蒙沒有抬頭,目光仍鎖在輿圖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把名冊給我。”他接過竹簡,翻到最前幾頁,目光在“潘靭”二字上停住,指尖頓了頓,“潘太常素有剛直之名,此前拒降時竟以劍擊柱,如今可有松動?”
“不曾有。”陸遜垂手道,“他仍閉門不出,府中柴米由我派人送去,卻始終不見客。”
呂蒙緩緩直起身,走到牆邊推開半扇窗。夜風吹進廳內,帶著江水的濕冷,他咳嗽了兩聲,用帕子掩住嘴,帕角隱約沾了點猩紅,卻被他不動聲色地折進袖中。“潘靭是荊州士族的心頭肉,硬逼不得。”他轉頭看向陸遜,眼神銳利如刀,“你去告訴他,若願出仕,我保他仍任太常,且不干涉他治理荊州士族事務;若不願,我也不殺他,只是……他那在公安軍中任職的長子潘翥,明日便要隨我軍去援宜都,父與子,總不能兩處懸著。”
陸遜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躬身應道︰“末將省得。”
待陸遜走後,呂蒙重新坐回案前,凝視輿圖上“樊城”二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關羽啊關羽,你在樊城與曹仁死戰,卻不知身後已無家可歸。這荊州,我等了三年,終于得償所願。”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連日操勞讓他的舊疾又犯了,胸口傳來陣陣悶痛,卻被他強壓下去——如今還不是歇息的時候,等徹底斷了關羽的退路,他才能松口氣。
江面上空蕩蕩的,只剩下渾濁的河水和一種令人不安的死寂。
自昨日午後,最後一批于禁麾下降卒被水師舟船運往南方的江陵及公安,樊津(樊城位于漢水北岸的碼頭)便仿佛被遺忘了一般。按常例,輸送完畢的船隊應當即刻返航,最遲今日黎明便該有大量空船錨泊北岸,等候裝載下一批軍資或是傷兵。
然而,沒有。
一支船影都未見。
非但理應返回的船隊杳無音信,就連原定于今日清晨抵達、從江陵方面來的運糧船隊,也遲遲未見蹤影。河面上連一片多余的帆影都尋不見。
廖化立在岸邊,眉頭越鎖越緊。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他接連派出了三撥輕捷哨船,令其南下探明情況並催促糧船,可這些哨船竟也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征兆地自他的尾椎骨竄起,沿著脊梁迅速爬升至頭頂。
他猛地想起了這幾日在軍中悄然流傳、被他和諸位將軍斥為“曹軍亂心之策”的謠言——言說江東孫權已背盟偷襲,荊州後方已然易主。
當時只道是徐晃散布的攻心毒計,可眼下……
這失期的船隊、這斷絕的消息、這有去無回的哨探……這一切異常的碎片,在他腦中驟然拼接成一個可怕的可能性。
莫非……徐晃散布的並非謠言?
莫非那並非擾亂軍心的毒計,而是一個……早已完成、並且成功實施了的計劃?
吳國的陰謀,難道真的已經得手了?
廖化只覺那股寒氣瞬間攫住了心髒,他再不敢有絲毫耽擱,轉身疾步奔向中軍帥帳。
帳內,關羽正批閱軍報,見廖化面色凝重如鐵,便知有異。廖化不及行禮,急聲道︰“君侯!送往江陵的船隊逾期未歸,派出的哨船亦音信全無。卑職以為……徐晃所散播之言,恐非是謠言,怕是呂蒙奸計已售!”
關羽執筆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滯,沉默了片刻,臉上看不出喜怒,但案幾下緊握的拳背已然青筋隱現。他同樣不願相信後方有失,但身為統帥,面對如此惡劣之形勢總要做出應對。
“元儉,”關羽的聲音有些低沉“即刻遣哨船通傳都督趙累,抽調其麾下部曲,輕裝簡從,火速南下奔赴江陵查探!速去速回!”
“諾!”廖化領命,正欲轉身出帳安排。
帳外驟然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慌亂腳步聲與驚呼!一名斥候風一般的沖入帳內,臉色蒼白,驚恐道︰
“君侯!大事不好!江面上!皆是吳軍的戰船!自南而來,帆檣如林,直逼我軍水寨!”
斥候猛喘一口氣,眼中滿是駭然︰“凡……凡戰艦巨帆之上,皆掛有巨幅帛書,上書……”
“所書何字?!”廖化厲聲催問。
“南郡已歸江東,荊州家小無恙”
此言如同一道驚雷,在帥帳之中炸響。
廖化轉頭看向關羽。只見關羽原本如山岳般穩坐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他那張威嚴的赤面,此刻緊繃著,竟透出一種罕見的灰白,唯有那雙丹鳳眼,驟然眯起,顯現出一種混合著震怒、難以置信,以及最終徹底冰寒下來的凜冽殺意。
最壞的猜測,以最囂張、最誅心的方式,變成了血淋淋的現實。
樊城之圍雖因徐晃援軍抵達而解,但關羽的主力仍像一頭不肯退去的受傷猛虎,死死盤踞在樊津,與城中的曹仁、城北的徐晃形成新的對峙。顯然,這位漢壽亭侯並未甘心,他仍在漢水之畔徘徊,期待著天時再度站在他這邊,能重現水淹七軍的輝煌。
得益于圍困解除,物資得以源源不斷運入城中,曹仁的身體也隨著糧藥充足而日漸強健。解圍後的第三日,天氣晴好,他照例登城巡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城外荊州軍的營壘與江面上的水寨時,他眉頭一皺,察覺出一絲異樣。
靜,太靜了。
漢水江面之上,原本桅桿如林、旌旗密布的荊州水軍寨中,此刻竟是空空如也!那些巨大的樓船、艨艟、斗艦,竟一艘也不見了蹤影,只剩下空蕩蕩的水寨和幾艘被遺棄的哨船在隨波蕩漾。
曹仁的心猛地一沉,仿佛驟然踏空。一個難以置信卻又無比強烈的念頭撞入他的腦海︰“莫非……呂蒙那邊,已然得手?!”
就在他驚疑不定之際,南方的江面上,一片龐大的帆影如期而至,回答了他的疑問。
吳國的水師,打著“吳”字旗號,浩浩蕩蕩,由南向北,徑直駛向了那已空無一船的荊州水寨前方江面。然而,這支強大的艦隊並未對兩岸殘留的荊州陸軍營地發動任何攻擊。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誅心的戰術。
每一艘吳軍巨艦的主帆之上,都懸掛著兩條無比刺目的巨大條幅︰
“南郡已歸江東,荊州家小無恙”
數以千計的吳軍士卒站在甲板邊緣,朝著兩岸的荊州軍營地,用盡全身力氣齊聲吶喊,聲浪如同瘟疫般瞬間席卷了整個漢水兩岸︰
“南郡已歸江東!荊州家小無恙!”
北岸,關羽的中軍大營在最初的死寂後,雖隱約傳來呵斥與騷動,但在那面依舊屹立的“關”字大 和積威之下,尚未出現大規模的崩潰跡象。
然而,南岸的景象卻徹底失控了!
那是都督趙累負責圍困襄陽的營地,士卒來源復雜,摻雜了大量新附的于禁降卒,趙累的威望根本不足以應對這等場面。
初時,只是一兩個士卒失魂落魄地扔下武器,奔向江邊。很快,便如同堤壩決口,成十上百,繼而成群的士卒(尤其是降卒)徹底崩潰,他們脫掉號衣,瘋狂地涌向襄陽南門的漢水碼頭,朝著吳軍的船只揮舞手臂,哭喊著、哀求著,只求能登船“回家”,場面徹底失控。
仿佛是為了把荊州軍推入深淵而使的最後一把力氣——
“咚!咚!咚!”
沉重而富有壓迫感的戰鼓聲,自樊城西面徐晃大營隆隆響起!
“徐”字大 之下,徐晃率領的援軍精銳軍容嚴整,甲冑鮮明,如同一道道移動的城牆,趁著荊州軍心大亂、南岸徹底瓦解的絕佳時機,開始向樊城下關羽的中軍營壘發起進攻。
曹仁站在城頭,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清楚地知道,呂蒙的計策已經成功,關羽的軍心已然瓦解,最終的決戰時刻,到了。
北岸大營,死寂如墓。
營外,徐晃軍的戰鼓聲如同連綿不絕的悶雷,一聲聲撞擊著營壘,也撞擊著每一個荊州兵卒的心防。那鼓點不是為了催促進攻,而是為了擊碎幻想,反復的提醒著他們家園已失、退路已斷。
營內,空氣凝滯得可怕。兵士們或倚矛呆立,或垂首蹲坐,目光躲閃,不敢對視。一種無聲的恐慌在沉默中蔓延,蠶食著最後一點斗志。若非中軍帳外那面依舊獵獵作響的“關”字大 ,以及數十年積威之下對帳中那位神人的最後一絲敬畏,這北岸大營恐怕早已步了南岸後塵,頃刻潰散。
中軍帳內。
關羽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姿依舊挺拔,鎧甲依舊耀眼。但他置于膝上的手已有些微顫,雙目開闔處,顯出一絲沉重與疲憊。帳外震天的鼓聲似乎遠去了,一種更深沉的無力感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幾乎要壓垮他那鋼鐵般的脊梁。
莫非……我真的老了?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驟然噬咬了他的心。縱橫天下三十載,何曾有過這般困頓絕境?
就在此時——
一陣極細微、卻異常熟悉的號角聲,穿透了敵方沉悶的戰鼓,隱隱約約傳入帳中。
關羽的眉頭猛地一蹙。
幾乎是同時,下首的關平、周倉、廖化也一同抬頭,臉上俱是驚疑不定之色,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帳外,又轉向關羽。
不是幻覺!
關羽霍然睜開雙眼,精光乍現。那號角節奏,確是荊州軍所用無疑!但……方向不對!它並非來自漢水南岸,而是從西北方向傳來!
帳內死寂被打破,一股莫名的緊張氣氛陡然升起。
未及深思,帳外驟然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一個身影沖至帳外,語調里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絲哭腔喊道︰“君侯!西北方!西北方發現一支部曲!,是援軍!!”
那喊聲,如同冰封河面炸開的第一道裂痕,瞬間打破了營內絕望的死寂!
關羽身形一頓,下一刻已長身而起,甩開眾人,大步流星踏出帳外。周倉、關平、廖化緊隨其後,心中俱是驚異莫名。
關羽徑直登上營中望樓,一把推開欲要攙扶的親兵,手扶欄桿,極目遠眺。
西北方向,約兩里之外,煙塵微起。一支約五百人的步騎混編部曲,正保持著嚴整的軍陣,向著大營方向穩步推進。雖距離尚遠,但那玄色衣甲與熟悉的旗幟輪廓,確是不折不扣的荊州軍制式!
身旁,專司 望的士卒激動得聲音發顫,手指著那個方向,高聲稟報︰
“君侯!是少將軍的親衛營旗號!是...是少將軍的親衛營”
那面在煙塵中逐漸清晰的旗幟,旗下那個引領著部隊前進的挺拔身影,仿佛一柄灼熱的利刃,猛地刺入了北岸戰場這潭絕望的死水之中。
關羽扶欄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那雙鳳目之中,久違的火焰開始重新燃燒。
這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絕,是一種在萬丈懸崖邊緣毅然勒馬、卻反向深淵發起沖鋒的癲狂!這支部曲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注定的敗亡最響亮的戰吼,他們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在將“絕望”二字踩在腳下,硬生生于無邊黑暗中,用脊梁為即將潰散的軍魂,撐起了最後一道不曾彎曲的鐵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