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內。
定覺癱倒在地。
精神萎靡,動彈不得。
持宏禪師收回手指,緩緩地道︰“這股心靈秘法所化的異種真氣,潛藏在定覺的體內不久,卻已如附骨之疽,老衲想將之徹底根除,一次也難以辦到。”
戒聞面容凝重起來︰“莫非是宗師出手?”
“不!”
持宏禪師搖頭︰“出手之人功力不強,只是所用招法極為精妙,且頗為隱蔽,按照時日,很可能是將劇毒賣給他的那人所為……”
之前定覺提到過一個細節,對方在賣出毒藥時,為了驗證真偽,還展示了毒功。
這原本是證明身份,但如今看來,此人趁機給定覺種下了一股異種真氣,就是擔心對方有了毒藥也不用。
繼案情真相的匯總後,就有兩個極為可疑的對象。
第一是六扇門玄機堂副堂主封不語。
第二則是在萬姓交易賣給定覺毒藥的人。
甚至這兩人很可能出于同一方。
畢竟外人可不知曉,定覺是六扇門的暗樁。
到了這里,戒聞已是松了口長氣。
看來此前判斷的沒錯,敵人是沖著六扇門去的。
至少大相國寺內,應該可以恢復安穩了。
然而旁邊的展昭等兩人討論完,繼續開口︰“案情已初步明朗,晚輩卻有一問。”
戒聞不以為意︰“小師弟盡管問。”
可當對方問完後,他的臉色卻變了。
因為展昭直接道︰“定覺有一句話,雖顯偏激,卻不是全無道理——讓胡西霸這等地方行凶,害人性命的惡徒遁入空門,究竟避的是心頭業障,還是人間法網?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否被歪曲本意,加以濫用?”
啊?
這是能說的麼?
但展昭就是要說。
之前是審問。
審問凶手。
現在是質問。
質問環境!
如果大相國寺不給出收容胡西霸之流的理由,他在還清人情後,會毫不遲疑地離開。
因為他不願意待在藏污納垢的佛門,與作惡多端之輩共稱同門。
戒聞臉色變了。
一來是這種質問極不客氣。
二是莫名有一種感覺,如果回答不好,就要失去眼前這位小師弟了。
“能有此問,恰是有整頓佛門亂象之心,掃塵方能見性,破邪即是顯正!”
持宏禪師倒是面容平和,竟是出言贊許,旋即道︰“戒聞,把我寺真實的情況告知,不必隱瞞。”
“是!”
戒聞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好叫師弟知道,我大相國寺並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強盛——”
“對內,各大寺院越來越不順服,尤其是少林寺,自恃禪宗祖庭,屢屢想要搶奪佛門之首的尊號,覬覦‘大日如來法咒’。”
“對外,遼國現任國教‘天龍教’,自吞並‘萬絕宮’後,就以‘八部天龍眾’統攝北方武林,自兩國罷戰後,每三年就要派高手南下,明為論法,實則便是約戰……”
說到這里,戒聞沉聲道︰“小師弟可曾奇怪,入寺多日,至今未見住持?”
展昭本以為自己是個小沙彌,見不到住持也很正常,但這麼一問,自然是另有隱情,點了點頭︰“確有好奇。”
持宏禪師接上︰“住持師兄于上次論法,被八部天龍眾里的‘龍王’耶律蒼龍打傷,正在閉關療傷。”
展昭神情嚴肅起來︰“竟有此事?”
“這已非個例……”
戒聞同樣看向持宏禪師,滿是遺憾地道︰“師叔若非十多年前被‘阿修羅’蕭未離偷襲,損了根基,早已是武道宗師,而寺內被‘天龍教’襲擊的僧眾還不在少數!”
展昭確實注意到,持宏禪師的功力比起戒聞要深厚得多,但境界上並無質變。
本以為是年齡問題,畢竟五十歲前不成宗師,則終生再無指望,只能繼續積攢內力,增進功力,沒想到是被人打傷,壞了根基。
持宏禪師輕嘆︰“如今四院首座,唯持願師兄堪破玄關,住持師兄又受重傷,說是武道凋敝,也不為過!”
“為統合佛門之力,以御外敵,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
統合佛門之力,確實不是一句口頭上的話語,而是要真真切切讓處于各地的寺廟,一同動員,整合人才,共抗外敵的。
如此一來,似普濟寺送來的地方惡霸,必須接收管理。
同樣對于內部沙彌的培養,也絕不“友善”——
“五苦消乏湯,是一場考驗;”
“定逸在沙彌之中似癲非癲,是又一場考核;”
“甚至連胡西霸這種人的存在,都是對于眾沙彌的磨礪,僧舍內發生的事情都有記錄,並非置之不理。”
“這層層磨礪,正是為了選拔出修行種子,增加寺內的高手數量!”
戒聞越說越是直白。
聲音里滿是無奈。
展昭默默听著。
神情里頗為動容。
回想起來,如果大相國寺真的強盛至極,確實沒必要眼巴巴地收自己入門。
畢竟展昭在雲棲山莊的表現,可是挺桀驁的。
大庭廣眾之下,指控六扇門為凶手,對六扇門人更是說揍就揍。
要知江湖不僅論武功高低,還要講背景,看勢力。
六扇門遍及天下,乃朝廷正式的執法機構,別說江湖散人,即便是各地門派都不敢得罪,多有禮讓。
畢竟除非在家鄉的門派待上一輩子,不然行走天下,總有遭遇捕快的時候,一想到得罪對方的後果,唯有一個忍字。
展昭卻沒有半分忍讓。
他習武本就不是忍氣吞聲,而是順應自己的心意,講究一個通達。
至于隱忍低調,或許苟著默默撈取好處,有另一番快感,可那不適合自己的心性,他不取之。
這樣的風格,與佛門其實是沖突的。
所以在這里,哪怕感悟《清淨如來藏》,于武學上有了意外的驚喜,可發現沙彌的處境,再見胡西霸這種人都不被驅逐,展昭心頭就生出了厭煩。
才會有現在這場質問。
但此時此刻,了解到大相國寺烈火烹油的表象之下,真正背負的重擔時,再看看剛剛到手的名捕玉鑒,展昭有所觸動。
‘六扇門四大名捕,說認輸就認輸,為了低頭情願交出象征身份的玉鑒;’
‘天下第一剎,表面上無限風光,實則住持重傷,僧眾遭劫;’
‘背地里都有種種艱難險阻……’
‘展昭啊展昭,你自以為能耐,迫不及待地出了家鄉,行走江湖,是否真有縱橫天下的本事?’
‘或許來到此,正是冥冥中的機緣,經歷案情凶險,世情磨礪!’
一心至此,仿佛一層枷鎖頓開,展昭的腦海中霍然閃出《清淨如來藏》的心法,眉宇間浮現出感悟之色。
持宏禪師見狀,馬上道︰“方才替定覺根除異種真氣的,是老衲自《清淨如來藏》中悟出的一門‘八風不動心經’,諸般外惑如塵揚鏡面,此法便是那拂塵之手……”
他開始毫無保留的講述其中的訣竅。
這門“八風不動心經”,核心要義是修習者通過禪定與觀想,逐漸超脫世俗八風,即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的侵擾,使心靈如明鏡止水,映照萬物,而不染塵埃。
持宏禪師是每日靜坐觀想,將心神沉入丹田,默誦法訣,逐漸剝離雜念。
修至大成時,可從外相中直指本心,不受任何情緒干擾。
戒聞也接著道︰“我從《清淨如來藏》里悟出的煉心法,也與八風有關,名‘八風煉心’,主動置身于八風情境,以禪心觀照自身反應,逐步消解執念。”
“利衰毀譽如雲煙,稱譏苦樂皆幻影!”
展昭默默聆听,與自己參悟的澄心決作為映照,緩緩地道︰“五蘊皆空……八風不動……皆不適合我!我所追求的,應是六心澄照!”
一念至此,體內六大竅穴頓時為之呼應,展昭眉頭舒展,一股中正平和的氣息彌漫開來。
“小師弟當真是修行奇才,又有進境!”
戒聞哈哈一笑,準備趁熱打鐵︰“當入僧籍,正式為戒字輩僧人!”
“不!”
展昭堅定搖頭︰“在下入寺短暫,並無禪心,願為一掃地沙彌,六心澄照,清靜自在。”
依舊拒絕。
但這一次,他心中不再糾結于什麼輩分,什麼法號。
同樣是這一次,他的念頭里再無掃地僧有隱世大佬的威風,有意無意的模仿。
而是發自本心,知行如一。
戒聞一時怔然,持宏禪師卻已含笑合十︰“善哉善哉,少俠今日始入我大相國寺門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