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辛繼續講經,不知不覺已過了小半時辰。
他年紀雖輕,但對佛法的理解之深、應變之捷,令在場許多修行多年的老僧都自嘆不如。
壇下,了因靜靜站立,目光始終未離開了辛。
他看得出,這年輕僧人的佛學修為確實深厚,更難得的是能夠深入淺出,善巧方便。
“大無相寺果然名不虛傳,沒想到一個年輕弟子就有如此佛法造詣。”
就在眾人正欲靜心聆听了辛講經之時,山門外忽傳來一聲清朗長笑,打破了法壇的寧靜︰
“狗屁不通——不對,是初通狗屁!”
眾賓紛紛回首,只見兩名紅衣喇嘛邁步而入。
當先一人約莫與了辛年歲相仿,身著絳紅喇嘛袍,頭戴黃冠雞帽,面容俊朗中透著幾分不羈。
他話音未落,已激起滿場嘩然。
“密教之人,怎會來此?”
“南荒之地,向來少有密乘蹤跡……”
“好生狂妄的小喇嘛!”
竊竊私語間,後方那位大喇嘛身形魁梧,披金色袈裟,手執轉經筒。
他伸手輕拍年輕喇嘛頭頂,操著濃重北地口音的漢語呵斥道︰“多吉,不可無禮。”
隨即轉向法壇,單掌豎立施禮,聲如洪鐘︰
“貧僧桑杰,來自北玄雪隱寺,此為小徒多吉。雲游至此,聞貴寺舉辦盂蘭盆盛會,特來觀摩。小徒見這位小師父年紀輕輕便有如此修為,一時欣喜失言,還望海涵。”
“北玄雪隱寺?”
有見識的江湖豪客頓時倒吸涼氣。旁有人低聲解釋︰“北玄雪隱寺,雖不及大無相寺這等超一流勢力,卻也是威震北玄的一流大派。”
又有人疑道︰“北玄至此,要跨越千萬里,更要橫穿中洲,大喇嘛所為何來?”
“或是苦行僧吧。”
就在眾說紛紜之際,大喇嘛早已被空明方丈請到上座。
了辛站在法壇上,面色微沉,卻仍保持禮節︰“原來是北玄的多吉師兄,不知師兄方才所言"狗屁不通"是何用意?貧僧願聞其詳。”
多吉嘴角微揚,一步踏前,目光如電︰“你說地藏宏願與空性智慧是一體兩面,卻不知在密乘教法中,這恰是‘執于二邊’之妄見?”
了辛神色鎮定︰“佛法一味,顯密同源。不知密乘有何高見?”
“高見談不上,”多吉語藏機鋒,“然你將慈悲與智慧割裂而論,早已落了下乘。在我密乘看來,菩提心本就是智慧與慈悲的不二合一。地藏發願度盡眾生——這個‘度’字,你可曾真正參透?”
了辛微微蹙眉︰“願聞其詳。”
“你說‘度盡眾生而不見眾生可度’,此言听來玄妙,實則空洞。”多吉語速漸急,“我且問你︰既然眾生本空,為何要度?既然要度,為何言空?豈非自相矛盾?”
了辛沉吟片刻︰“此乃佛法深奧之處,非凡夫所能盡解。我等只需依教奉行……”
“謬矣!”多吉驟然打斷,“佛法非是叫人盲從,而是要親身實證!你說度眾生而不執著度生之相,那我問你︰當你親眼見眾生受苦時,當如何?是念著‘眾生本空’,還是當即伸手援救?”
了辛答曰︰“當以智慧觀照,以慈悲行事。”
“又是二分法!”多吉搖頭嘆息,“顯宗總愛拆解分別。在我密乘,見眾生苦時,菩提心自然涌現,何須割裂智慧與慈悲?猶如日出東方,光明普照,難道還要先思忖‘我當發光’不成?”
了辛漸顯支絀︰“佛法淵深,非是一言可蔽……”
多吉步步緊逼︰“那我再問︰《金剛經》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生心豈非就是發願?為何你偏要將二者割裂?”
台下眾僧听得入神,或微微頷首,或蹙眉沉思。了辛額角沁出細汗,試圖引經據典︰“《大般若經》有雲……”
“不必援引經典。”多吉含笑擺手,“經典如渡河之舟,既已過河,何須負舟而行?我且問你一樁實事︰若有人溺水,你是先誦一部《金剛經》,還是即刻躍入水中施救?”
了勉力應道︰“當觀因緣而定……”
“看,又是含糊其辭!”多吉轉向台下,“諸位請看,顯宗佛法說得玄奧高妙,遇實際問題卻模稜兩可。我密乘講究‘即身成佛’,重在實修實證,不尚空談。”
了辛試圖反擊︰“密乘之法,未免急功近利……”
“大謬!”多吉再度打斷,“非是急功近利,而是直指本心。你說菩薩度生如明鏡照物——那我問你,明鏡若蒙塵,如何照物?你們顯宗終日空有之辯,可曾真正拭淨心鏡?”
二人你來我往,了辛雖引經據典,從容應對,多吉卻每每繞過文字障,以現實機鋒直叩本質。
不過一刻鐘時間,了辛已經面色發白,汗濕僧袍。
原先如泉涌般的辯才,在多吉凌厲直指之下,竟似溪流遇巨石,節節潰散。
最終,多吉目光如炬,聲如金剛杵震響︰“說了這許多,我只問一句︰閣下可曾親身實證所謂‘空性’?亦或只是經中讀來、座上想來?”
了辛驟然語塞,唇齒微張卻無聲響,仿佛有千鈞重負壓在舌根。
全場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了辛面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最終長嘆一聲,合十道︰“貧僧......貧僧修為尚淺,未能實證空性......”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
誰能料想,這位被證道院破格收錄的佛門俊秀,竟在眾目睽睽下,被一個年輕喇嘛問得身心俱顫,盡失從容。
了辛敗下陣來,面色灰敗地退至一旁。
多吉喇嘛卻並未就此罷休,他大步流星地走上法壇中央,對著空慧大僧合十一禮,聲音清亮︰
“久聞大無相寺證道院乃般若海中明月,今日得見空慧大僧,實乃因緣殊勝。小僧雖來自北玄雪隱寺,然對貴院向往已久,不知大僧可否指點一二,令我等末學後進得窺真諦?”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這年輕喇嘛竟敢直接向證道院的高僧挑戰,實在膽大包天。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桑杰大喇嘛,卻見他雙目微閉,手轉經筒,仿佛入定一般,對徒弟的狂妄行為不加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