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重歸安靜,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鳴和輪胎摩擦路面的沙沙聲。
車子行至山腳岔路口。
一個向左通往縣城。
一個向右延伸向鄰縣。
打頭那輛載著佛協人員的車率先亮起右轉向燈,沉穩地拐了過去,緊隨的第二輛也依序跟上。
江昭寧所乘的這輛則利落地左轉。
將山寺最後的輪廓遠遠拋在後面。
直直駛向縣城方向。
車內的光線隨著方向變換暗了一下。
王濤借著這明暗交替的瞬間,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請示的恭順︰“江書記,關于今天清涼寺新方丈到任這事……信息發布,簡報這塊,是由我們這邊來出嗎?”
他特意強調了“社會面”三個字,目光緊鎖著江昭寧的側影。
江昭寧沒有立刻回答。
他緩緩抬起左手,對著前排輕輕擺了一下,動作不大,卻帶著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意味。“不必。”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擋風玻璃,望向縣城方向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佛協那頭,自有他們的章程。”
“相關的簡報會按他們的系統走,各叢林寺廟,很快都會收到消息。”
“我指社會面上的宣傳,江書記。”王濤連忙側身,語氣越發恭順謙卑,“需要覆蓋更大的範圍嗎?”
江昭寧稍稍側過臉,視線越過椅背,精準地落在副駕駛位置上那位剛才僧會時一直安靜記錄、肩頭別著小小統戰部徽章的年輕干事身上。
“小周,”他點名道,“這個面向社會面的報道,就交給你們統戰部來落實。”
“把握好基調。”
前排的周干事聞聲立刻挺直了背,迅速轉過頭來,臉上帶著被委以重任的鄭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是!江書記您放心!”
“現場的重要環節我都抓拍了照片,清晰得很!”
“通訊稿我一定用心打磨。”
“盡快拿出初稿請您審閱!”他的語速比平時快了幾分,手指下意識地踫了踫掛在胸前的相機。
“嗯。”江昭寧從鼻腔里發出一聲短促而滿意的回應,微微頷首,算是認可。
“不過,這初稿審閱由你們部長把關就行了,他更知道掌握分寸。”
“是!”
江昭寧重新靠回柔軟的真皮座椅,閉上了眼楮,仿佛在短暫的行程中小憩。
車內徹底安靜下來,只有窗外景物飛逝的模糊光影,在他緊閉的眼瞼上投下明明滅滅的痕跡。
那沉靜的面容下,無人知曉的思緒正如車外暮色般洶涌——新方丈的蒲團是坐穩了,可那被擠下蓮台的舊日監院東妙,此刻又在哪個陰暗角落,如何盤算著他那條注定越走越窄的絕路?
清涼寺的香火鼎盛背後,那被掏空的寺產資金早已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黑色的轎車如同箭矢。
引擎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驟然加速,風馳電掣般將盤山公路遠遠甩在身後,直刺向縣城心髒。
車子穩穩駛入縣委縣府機關大院時,天已快正午12點了。
高聳的辦公樓里,幾株高大的玉蘭樹,在秋風中投下搖曳不定的影子。
江昭寧推開車門,一股微涼的、帶著城市塵埃氣息的風撲面而來。
他腳步徑直穿過空曠的院落,皮鞋叩擊水泥地面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上樓梯,拐彎,長長的走廊里回蕩著他一個人的足音。
推開那扇熟悉的、掛著“書記辦公室”門牌的木門。
他反手帶上,將外界的聲響隔絕。
辦公室內有些昏暗,他沒有開頂燈,只擰亮了桌上一盞老式的綠罩台燈。
昏黃而集中的光線立刻在桌面上投下一個溫暖的光圈,將他上半身籠罩其中障。
他伸手拿起那部紅色的內部專線電話,听筒貼在耳邊,手指熟練地撥下喬國良的短號。
听筒里只響了一聲便被迅速接起,傳來喬國良那慣有的、帶著點沙啞卻中氣十足的聲音︰“江書記!您指示!”
背景里隱約還有紙張翻動和對講機電流的滋滋聲。
“國良同志,”江昭寧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過去,平穩中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鋒銳,“清涼寺那邊,新方丈的升座儀式結束了。”
“設卡蹲點監控的情況,現在怎麼樣?”他的食指無意識地輕輕叩擊著光潔的桌面。
“江書記放心!”喬國良的聲音立刻繃緊了,“我親自釘在這邊督著呢!”
“各點位都按預案執行,眼楮瞪得溜圓,絕不敢有絲毫懈怠!”
“目前目標人物還在寺內的區域活動,暫時沒有異動。”
“外圍的幾個關鍵出路口,把控得死死的。”
他語速很快,透著職業性的干練。
“好。”江昭寧應了一聲,但隨即語氣陡然加重,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釘子,“但這遠遠不夠!”
“听著,喬國良,從此刻起——”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讓听筒那端的喬國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壓力,“除寺門出口安排的人員不動外,立刻給我在通往鄰縣、省道、以及高速入口那幾個最主要的交通卡口點位上,進行設伏堵截攔阻,人數相較于普通追捕,增加一倍的人手!”
“必須確保每個點位,二十四小時都處于高等級的臨戰狀態!”
“明白嗎?”
他的食指停止了叩擊,緊緊壓在桌面上。
電話那頭明顯吸了一口氣,喬國良的聲音帶著瞬間的了悟和凝重︰“江書記,您的判斷是……新方丈一到,東妙他最後那點指望也徹底斷了,現在……是到了狗急跳牆、準備卷款跑路的時候了?”
他精準地復述著江昭寧未盡的潛台詞。
“正是如此!”江昭寧斬釘截鐵,“新方丈坐殿,就是敲碎他幻想的最後一錘!”
“那被他挪用的巨款,就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絞索,越收越緊。”
“他現在除了拼死一搏,賭一條出路,還能有什麼僥幸?”
“我們決不能給他這個機會!”
“必須把他死死摁在甕中!”
“明白!我完全理解!”喬國良的聲音透出鐵一般的決心,“我馬上部署!立刻加人!”
“把能調動的所有機動力量全部壓上去!確保萬無一失!”他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江昭寧微微眯起眼,台燈的光暈在他深邃的眼窩處投下濃重的陰影︰“人手調配,要快!要足!在編干警不夠,就用經過審查、可靠的輔警全力頂上!”
“所有人員必須配齊裝備,通訊保持絕對暢通!”
他的語氣如同冰冷的鐵塊,重重砸下,“記住,喬國良,東妙在清涼寺經營多年,根基很深,路子也野。”
“他絕非束手待斃之輩!”
“現在是他最瘋狂、最危險的時候!”
“出逃這最後一道關,你給我把死了!”
“絕不能持失之大意!一絲一毫的縫隙都不能留給他!”
“否則,前功盡棄,你我都是罪人!”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異常緩慢而沉重。
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千鈞之力,清晰地敲在喬國良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