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妙沒有立刻回應。
他只是微微仰起頭,視線投向精舍窗格之外的一方澄澈藍天。
那片藍倒映在他眼底,卻未帶來絲毫寧靜。
他深潭似的眼眸深處,一絲如同冰層裂開縫隙的光芒驟然亮起。
隨即又被更深的幽暗所吞沒。
那是一種獵人目睹獵物終于踏入預設陷阱深處時的、殘酷而純粹的狂喜。
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
房間里只有小和尚粗重的喘息和自己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終于,他拈著佛珠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
“唔……”一個悠長而滿足的單音從胸腔深處震蕩而出。
他徐徐垂首,目光落回地面上跪伏的人影,臉上那種沉靜如水、拈花微笑般的平和表象重新覆蓋上來,將剛才那瞬間泄露的狂瀾消弭無形,完美得如同這間精致禪房本身。
“佛爺在上,”東妙的聲音帶著一種悲憫而又洞察一切的腔調緩緩響起,如同古鐘余韻,“人心鬼蜮,機關算盡,到頭來,還不是被因果業力牽回了正途?”
“既知回頭是岸,也免墮無邊苦海。”那串擱在掌中溫潤如凝脂的古檀念珠又開始在他指間不急不緩地滑動,每一顆都散發著歲月的沉靜光澤。
“我們只管敲我們的晨鐘暮鼓,做他們的指路明燈就是。”
“退下吧。”他的語氣平淡無波。
等小和尚輕手輕腳地退出去,把沉重的木門無聲合攏,這間布置得富麗清雅的禪房里,便只剩下爐中裊裊的檀香,以及東妙自己越來越無法抑制的、如擂鼓般在胸腔內震蕩的心跳。
指間那一直規律滑動著的佛珠驟然停頓。
他猛地攥緊手心,將那上等的檀木珠子死死勒進掌心柔軟的肉里,一種尖銳的刺痛感伴隨著前所未有的興奮,竄上他的腦髓。
那點刺痛反而讓他臉上那層精心構築的平靜驟然破碎剝落。
一個近乎扭曲的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拉扯著眼角的細紋。
那份陡然激增的壓力終于找到了泄洪的出口。
“哼!”一聲從鼻子里噴出的、帶著強烈鄙夷和不屑的冷哼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他站起身,踱到敞開的雕花木窗前。
遠處工地上各種嘈雜的聲響被風斷續地送來︰尖銳的電鋸聲、沉悶的敲擊、人聲呼喝……
這些紛雜的聲音,此刻落入他耳中,卻像是敵人丟盔棄甲後狼狽逃竄的哀鳴。
他胸膛里那團壓抑太久、滾燙的石頭,終于被這聲響攪動著翻騰起來。
他盯著工地方向,目光銳利如能穿透庭院的重重樹影和殿閣飛檐,直抵那熱火朝天的核心。
“這才識趣!”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毒的冰凌,每個字都冒著刺骨的寒意,“哼,與我東妙斗?保管叫你……”
後面的話語他沒有吐出,只是死死抿住嘴唇,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那些在心里盤旋已久的詛咒——寸步難行?夜不能寐?提心吊膽?
最終化作了喉嚨深處一聲幾乎壓不住的、帶著勝利意味的低沉嗤笑。
斗室之內,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自得和掌控感如同墨滴入水般迅速彌漫開來。
香爐里的線香無聲地燃燒著,灰白的長燼彎曲、斷裂、跌落。
東妙精舍厚重的木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了縫隙。
一個身影如同一道貼著地面滑行的幽靈側身閃了進來,腳步輕捷得踏在光潔的青石地面上竟不發出絲毫聲響。
來人身形精瘦剽悍,穿著一套洗得微微發白的深灰短打僧衣,袖口與褲腳都利落地緊扎著。
他剃得很短的頭發茬下,是一張稜角過于分明、仿佛刀削斧劈般的面孔,顴骨高聳,皮膚是常年受風吹日曬的粗糙褐黃。
一雙眼楮不大,卻亮得驚人,眼神專注得如同捕獵前的鷂鷹,透著一股與佛門清淨之地格格不入的肅殺之氣。
是明厲。
他利落地合上門,幾步走到正閉目盤膝而坐、神色似乎無比安寧的東妙面前。
他雙手合十當胸,行禮的動作帶著習武之人特有的簡潔勁道。
但躬身下去時,那勁瘦的腰背卻繃得像一張拉滿的硬弓。
“監院。”明厲的聲音低沉而短促,像金屬在皮革上快速摩擦,“他們的眼楮都粘在磚瓦木料上了。”
“我們是按兵不動,還是……?”
東妙依舊雙目微合,仿佛早已知道明厲的到來與發問。
他那只捏著檀香念珠的手掌穩如磐石,指腹緩慢地、不疾不徐地捻動著一顆顆飽滿圓潤的珠子。
室內只剩下爐中香線燃燒的細微聲息,和那珠子被輕捻著轉動時發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沙沙聲。
半晌,那緊閉的眼皮才微微掀開一道縫隙。
一抹微冷的余光從縫隙中流出。
如同月下寒潭反射的碎冰,掃過明厲因等待而更加繃緊的面孔。
“敵變我變,”東妙那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動,吐出的字句平直冷漠,如同冰珠子砸落玉盤,不帶半分漣漪。“敵不變,我亦不變。”
他捻動念珠的指尖停在當下一顆,用了點力,骨節泛白。
眼楮並未完全睜開,只是那道縫隙里瀉出的光更加鋒利冰冷,像淬了毒的針尖。“眼下是起風了,但不是我們動手的風。靜觀其變!”
這四個字,他咬得極重,清晰地砸在寂靜的空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封口意味。
明厲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聳,眼神中掠過一絲詢問的微芒。
他似乎在等待著監院下達進一步的指令,或是給出一點關于“變”的蛛絲馬跡。
他的身體依舊保持著那種預備隨時爆發力量的姿態。
然而東妙沒有更多的話語。
那雙微啟的眼簾已經重新垂落,將里面的寒光徹底遮蔽。
他挺直的脊梁松弛下來,微微向後靠向禪榻冰涼的壁板,整個人再次沉浸在一種近乎入定的、對周身外物無動于衷的狀態里。
只有他捻動珠串的手指,依舊在一顆、一顆地緩慢轉動,如同無情的擺錘,丈量著沉默的時光。
明厲眼中那點微光閃爍了幾下,最終完全沉寂下去,重新化為古井般的幽潭。
他不再多問,深深欠身再行一禮。
僧衣下緊實的肌肉線條隨著動作悄然起伏。
他無聲地退後幾步,轉身,輕捷得如同一只敏捷的山貓,悄無聲息地拉開房門,瘦削的身影迅速閃入庭院被夕陽拉長的、搖曳不定的濃重暗影之中,仿佛從未來過。
只留下那扇門極輕地掩合,沒有發出一絲聲息。
幽室重歸寂靜。
窗外,修繕工地的噪音仍舊喧囂著,穿透空氣傳來,鋸木鑽地,卻愈發顯得這禪房深處凝固的安謐,如同沉入海底的淵潭。
東妙維持著剛才的姿態良久。
他終于睜開眼,那雙眼里清明一片,哪里還有半分之前的疲憊或入定。
他站起身,腳步悄無聲息,緩步踱到門後牆角那個毫不起眼的雜物櫃前。
櫃面上蒙著一層薄薄的塵跡,角落隨意堆著些經卷、磨得光滑的木質工具箱和幾卷閑置的藍色防塵布。
東妙伸出手,卻不是要拿經卷或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