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來了一場小雨,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被浸潤又被陽光翻開的土腥味和青草氣息。
遠處鳥鳴聲清脆,空山新雨,本該是空山古剎該有的寧靜光景。
然而,此刻鐘聲沉寂的寺內,修繕工地的轟鳴粗暴打破了這份靜謐。
電鋸銳利的嘶鳴、鐵錘狠狠砸向朽木的悶響。
還有工人之間粗糲的叫嚷聲,交織在一起。
形成了一道嘈雜的聲牆,撞擊在古老的殿宇殘骸之上。
高高的腳手架已經搭起,像巨獸的鐵骨,將大殿部分圍在其中。
刺眼的藍色防塵布從上至下懸掛覆蓋了大半面牆,隔絕了內里剝落的彩繪與裂痕,只投下濃重的影翳。
谷莊大步跨進這片忙碌之中,嶄新的皮鞋立刻被渾濁的泥水沾污了鞋面。
他眉頭微微蹙起,目光迅速掃過全場。
工作組副組長鄂建設正站在東側回廊下,揮舞著施工圖紙,指指點點,聲音比那電鋸的噪音還要銳利幾分︰“……這里!看到了沒有!這榫卯都快朽穿了,偷工減料!”
“必須換,整根換!趕緊給我換!”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對著眼前一個戰戰兢兢的工人指認著一根開裂嚴重的檐柱,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
“谷局!”現場有人最先看見了谷莊,忙不迭地迎了上來。
鄂建設也停下了那高亢的指斥,轉身看著谷莊,臉上瞬間擠出笑容,扯著嗓子問候︰“谷局!您親自來了!”
“這現場灰塵太大,您看……”一邊說著,一邊快步小跑到谷莊面前,動作幅度大得帶起地上細微的塵土。
谷莊隨意地擺了下手,示意無妨,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只是簡單地傳達道︰“江書記最新指示,修繕工程確保安全是第一位的,進度也要科學安排,嚴控質量。”
“請江書記放心!”鄂建設,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用力拍了下胸膛,“有我在現場盯著,絕對保質保量!”話語擲地有聲,仿佛在宣誓。
修繕出了質量問題,他是逃不掉的,所以鄂建設不敢掉以輕心。
角落里傳來硬底皮鞋踩踏在破碎瓦礫上的清脆聲響。
林方政朝他們走了過來。
他面色陰沉,幾步便跨到谷莊近前,幾乎撞上旁邊鄂建設揮舞的圖紙卷筒。
林方政掏出手機,屏幕上那幾張清晰拍下的照片赫然暴露在谷莊眼前。
屏幕上的畫面清晰得刺眼。
庫房外牆根處,一片濃密的青苔覆蓋著牆基。
青苔的邊緣有一道極細微的、幾乎與苔色融為一體的深色污漬。
那顏色更深,更沉。
林方政又劃拉一下。
在大雄寶殿後方,一片明顯新近被翻動過的泥地。
那里的泥土顏色深褐、顆粒松散,與周圍板結發黑、長著稀疏雜草的老土形成刺眼的對比。
“谷局,”林方政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繃緊的弓弦一樣充滿迫力,“你看庫房外牆根、大雄寶殿後方兩處,明顯被動過手腳,還很新鮮,如果我們挖開檢查一下!”
他深吸一口氣,銳利的目光直接釘在谷莊的臉上,“我敢保證——只要現在組織人手,朝這兩處深挖下去,掘開這層皮,刨開這層土!”
“一定能揪出里面意想不到的東西!”
“它們就埋在那兒!”
谷莊臉上的笑容驟然僵硬了一下,眼角肌肉不易察覺地微微跳動。
谷莊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在屏幕上那幾張觸目驚心的照片上短暫停留,只短短幾秒。
隨即,他眼皮微微垂下一瞬,再次抬起時,那份銳利已被一種深潭般的平靜所取代。
他壓低聲音︰“別打草驚蛇,暫時不要管,現在不是時候,我們知道就行。”
林方政臉上紅白交錯,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悻悻地嘀咕了一句︰“……這……”便不甘地退後半步,閉上了嘴,眼神卻帶著明顯的陰翳掃過谷莊的臉。
“照片上的情況我知道了。先不必組織人挖,穩住。”
他的視線從林方政臉上移開,投向遠處覆蓋著藍色防塵布、在腳手架下沉默矗立的殿宇,話語簡潔而果斷,“打草驚蛇,不是時候。我們知道就行。”
“知道?!”林方政的呼吸陡然加重,握緊的拳頭在身側收緊又松開。
手機屏幕上那些冰冷的證據仿佛在灼燒他的掌心。
“這明顯是有人在我們進場前倉促搞的名堂!埋得越深越說明有問題!”
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齒縫里硬生生擠出來的,“難道就這麼眼睜睜看著?”
“那什麼時候才是動手的合適時機?”他逼視著谷莊,胸膛起伏,那股子壓抑的火氣幾乎要沖破理智。
周圍的空氣驟然凝固。
工地的噪音似乎都在這一刻被短暫屏蔽。
附近幾個工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目光驚疑地瞟向這邊。
幾個工作組成員也下意識地停下手中的記錄或交談,屏息觀望。
谷莊並沒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兩三秒,目光依舊望著遠處殿宇那斑駁的藍色圍擋和沉默的腳手架輪廓。
片刻後,谷莊才收回視線,重新落在林方政那雙燃燒著不甘和焦灼的眼楮上。
他嘴角牽起一個極其輕微的、近乎于無的弧度,那算不上一個笑。
更像是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劃破水面的一道漣漪。
“快了。”谷莊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一種篤定的預言。
僅僅兩個字,隨即湮沒在重新喧囂起來的工地震響里。
他沒有再做任何解釋,仿佛這兩個字已經承載了全部答案。
他不再看林方政的反應,邁開步子,徑直朝著被防塵布圍住的大殿正門方向走去。
那挺拔的身影穿梭在雜亂的木材堆和喧囂的工人中,顯得異常沉穩、篤定,仿佛洶涌潮水中的礁石。
鄂建設長吁了一口氣,立刻挺直了腰板,臉上重新擠出那種帶著掌控意味的浮夸表情。“干活!都愣著干什麼?!”
“工期緊任務重,都給我盯緊了手里的活兒!”
林方政站在原地,谷莊那句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快了”在他耳邊反復回蕩。
他看著谷莊消失在殿門內防塵布縫隙間的背影,臉上那激憤的紅潮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幾乎化為實質的冰冷疑雲。
他緩緩將手機塞回褲袋,手指擦過那硬質的手機邊緣時,動作滯澀了一下。
當那個負責在遠處窗口監視工作組行動的小和尚連滾帶爬地把“工作組暫停查賬,全組人馬都撲到工地去了”的消息帶進東妙精舍時,監院東妙正盤腿坐在臨窗的禪榻上。
他手里拈著的那串微光潤澤的檀香木佛珠停止了轉動。
一顆飽滿的珠子被卡在拇指與食指之間,不再滑動。
小和尚伏在地上,還在喘著氣說︰“……組長,兩個副組長,都去了!”
“那個姓林的,還與姓谷的組長嚷嚷,很不服氣……只是听不清在爭執什麼,聲音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