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反應過來後,一張俏臉騰地一下紅了個徹底,從臉頰一直燒到了耳根。
她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裴晏清身上翻滾了下去,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香風。
裴晏清倒是鎮定自若。
他慢條斯理地坐起身,撢了撢衣袍上並不存在的褶皺,又伸手摸了摸脖子上那個細小的傷口,指尖沾上了一點血跡。
眸光幽深地瞥了一眼那個正站在屏風旁,雙頰緋紅,眼神飄忽,假裝東張西望的女人。
此刻,他眼中早已沒了怒意反而是濃濃的笑意。
他沒有理會門口那個恨不得把自己變成隱形人的長風,緩步走到沈青凰面前,在她即將炸毛之前,停住了腳步。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復雜,似笑非笑,帶著幾分探究,幾分玩味。
最終,他薄唇輕啟,丟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世子妃。”他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房中兩人的耳中。
“你方才……弄疼我了。”
這話,說得極其曖昧不明。
他說的是銀針刺破皮膚的疼。
可听在長風的耳朵里,再結合方才那番驚心動魄的景象,味道就全變了!
沈青凰一口氣沒上來,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這……這個男人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什麼叫“弄疼”他了?
一根銀針能有多疼!
嬌氣什麼!
她氣得抬頭想罵人,卻只看到裴晏清已經轉過身,留給她的背影。
“走了。”
他淡淡地對門口的長風說了句,便徑直朝外走去。
長風如蒙大赦,連忙拉開房門,一邊在心里瘋狂吶喊︰天哪!這是我能听的嗎?世子和世子妃的房中秘事,也太……太勁爆了!
他不敢多看沈青凰一眼,幾乎是逃也似的推著門口的輪椅,緊緊跟上了裴晏清。
房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一室的旖旎與尷尬。
沈青凰獨自站在原地,臉上熱度遲遲不退。她抬手撫上自己滾燙的臉頰,心中又羞又氣。
裴晏清這個渾蛋!登徒子!
出了臥房,夜風一吹,長風那顆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才稍稍平復了些。
他偷偷覷了一眼坐在輪椅上,神色閑適的自家主子,發現主子嘴角竟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輝,心情顯然是極好的。
長風的狗腿湊上前,壓低聲音笑道︰“主子,您心情不錯?”
裴晏清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那眼神讓長風瞬間閉上了嘴。
“有事?”裴晏清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清冷,仿佛方才在房中那個輕浮浪蕩的人不是他一般。
長風臉上的嬉笑立刻收斂,神情變得嚴肅而凝重。
“主子。”他壓低了聲音,四周環顧一圈,確定無人之後,才湊到裴晏清耳邊,用只有兩人能听到的聲音匯報道︰
“東宮那邊……有異動了。”
他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消失。
仿佛對世間萬物都漠不關心地疏離。
他淡淡開口︰“與我何干?”
“主子!”
長風一听這話,差點沒急地蹦起來。
他壓著嗓子,急得抓耳撓腮︰“主子,這怎麼能跟您沒關系呢!您……”
“我說了。”裴晏清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聲音里透著一股不耐煩的冷意。
“自三年前起,那些事,便再也與我無關。”
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讓長風又急又無奈。
“屬下知道您不想再和他們有任何牽扯!可……可是臨江月的兄弟們呢?主子,您不能不管他們啊!”長風的聲音里帶上了幾分懇求。
那些可都是過命的交情,是一起從刀山火海里爬出來的兄弟!
裴晏清的動作終于有了一絲停頓。
他抬眸,月華如水,卻照不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
“不是還有雲照麼?”他語氣依舊風輕雲淡,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我早已說過,臨江月上下,由他全權做主。以後這些事,不必再來報我。”
“雲照主子?”
長風一听這個名字,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簡直是欲哭無淚。
“我的主子啊!您又不是不知道雲照主子那人!他……他除了吃喝嫖賭,還會干什麼正經事啊!”
這話要是被雲照听見,非得扒了長風的皮不可。
但此刻,長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東宮那位,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就跟瘋狗一樣咬著臨江月不放!這幾日,已經羅織了好幾條莫須有的罪名,把咱們在京城的七八個堂口都給封了,底下幾十個兄弟,全被他的人抓進了刑部大牢!”
長風越說越激動,額上的青筋都突突直跳。
“他們已經放出話來了!說……說您要是再不現身,不出十日,就要讓臨江月從這大梁江湖上,徹底除名!”
說到最後,長風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壓抑不住的憤怒與悲涼。
那可是臨江月啊!
是主子一手創立,是大梁最大的情報組織,是無數無家可歸的孤兒、走投無路的江湖客唯一的歸宿!
怎麼能……怎麼能就這麼毀了!
然而,听完這番話,裴晏清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
他甚至還輕輕地、嘲諷地勾了下唇角。
“找我?”他低聲重復了一遍,像是在品味這兩個字,語調里帶著一絲玩味。
“找我又能如何?他們想要的,無非是我的命罷了。”
他緩緩朝前行去,清冷的聲音在靜謐的庭院里幽幽響起。
“只要我一日不死,他們便一日不得安生。看來,那位儲君……還真是對自己,不自信得很呢。”
這話里的輕蔑,不加掩飾。
長風看著主子那孤高清冷的背影,只覺得一股無力感從心底升起。
他知道,主子不在乎那個位置,甚至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
“主子!”
長風幾步追上去,攔在裴宴清的前面,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屬下知道,您不在意那個位置,您什麼都不想要!可是臨江月是您一手創建的啊!底下的兄弟們,有的已經跟了您十年之久了!他們上有老下有小,都指著臨江月吃飯!您……您真的忍心,就這麼撒手不管了嗎?”
長風的口都說干了,眼巴巴地望著他!
裴晏清被他這番聲淚俱下的控訴吵得頭疼。
他閉了閉眼,腦海中閃過的,卻是方才沈青凰那雙清亮又倔強的眼楮,和她抵在自己脖頸上那根冰冷的銀針。
她說,有恩必報,有仇也必報。
而且,喜歡當場就報。
何其相似。
他裴晏清,又何嘗不是如此?
良久,他才緩緩睜開眼,長長地、幾乎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罷了。
“行了,別嚎了。”他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吵得我頭疼。”
長風聞言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激動的聲音都在發顫︰“主子……您的意思是……”
“起來。”裴晏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你主子我,去還不行嗎?”
“主子英明!”
長風瞬間滿血復活,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動作麻利地跑到輪椅後面,臉上又掛上了那副慣常的、帶著點狗腿的諂媚笑容。
“屬下就知道,主子您最是心疼咱們這些兄弟的!您就是咱們臨江月的定海神針!”
裴晏清懶得理會他的吹捧。
他的目光投向遠處深沉的夜幕,眼底的寒意與殺機,如同實質的冰刃,一寸寸凝聚。
臨江月。
這個名字,曾是他少年意氣的產物。
最初,不過是為了收容那些在戰亂中流離失所的百姓、無家可歸的江湖游客。
後來,雪球越滾越大,逐漸發展成了販賣消息、收集情報的組織,最終,成為了如今大梁版圖上,勢力盤根錯節、無人敢輕易招惹的最大情報網。
有時候,為了清除一些障礙,它也會接一些暗殺的任務。
他和雲照相識于微末,兩人一明一暗,共同創立了臨江月。
雲照那人,風流不羈,最擅長在三教九流、煙花柳巷之地打交道,于是便成了明面上的月主。
而他,才是那個真正隱于幕後,執掌生殺大權的江主。
只是這個身份,除了雲照,無人知曉。
一切的改變,都發生在三年前。
當他得知自己並非國公府的親生子,而是當年被調換的皇長孫時,他的人生軌跡便徹底偏離了預設的軌道。
隨之而來的,是接連不斷的暗殺與陷害。
他看透了所謂的家族傾軋,看透了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
為了不將國公府和臨江月卷入這趟渾水,為了保護那些真心待他的人,他選擇了一條最決絕的路放任自己死亡。
他任由別人下毒成了一個外人眼中纏綿病榻、隨時都可能咽氣的廢人。
他將臨江月全權交給了雲照,自己當起了甩手掌櫃。
他以為,只要他死了,變成一個毫無威脅的廢物,那些人就會放過他,放過他身後的一切。
可他終究是低估了人性的貪婪與恐懼。
他的退讓,在對方眼中,非但不是息事寧人,反而成了軟弱可欺的證明!
如今,他們更是將黑手,直接伸向了他最在意的地方。
裴晏清緩緩抬起手,摸了摸脖頸上那個被沈青凰刺出的、已經結了血痂的細小傷口。
一絲微弱的刺痛感傳來,卻讓他混亂的思緒,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既然退無可退。
那便……不必再退了。
“長風。”
他突然開口,聲音冷得像是淬了冰。
“屬下在!”長風立刻應聲,神情肅穆。
“傳信給雲照。”裴晏清的眸光深邃,猶如一頭蟄伏許久的猛獸,終于睜開了它嗜血的眼楮,“告訴他,我明日去找他。”
“另外,去查查刑部大牢里,咱們的人,被關在了何處。”
他頓了頓,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殘忍的弧度。
“東宮的手,伸得太長了。”
翌日,天光微亮。
靜心苑內,一夜未眠的沈青凰正在窗下翻看賬本,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
雲珠端著一盞溫熱的牛乳,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卻一反常態地欲言又止,臉上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驚奇。
“怎麼了?”沈青凰頭也未抬,指尖在賬冊上輕輕一點,聲音清淡。
“世子妃。”雲珠壓低了聲音,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似的,湊到她耳邊。
“世子爺……世子爺出門了!”
沈青凰翻動書頁的動作,終于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停頓。
她抬起眼,眸中劃過一抹顯而易見的詫異。
裴晏清?
那個恨不得將自己釘死在輪椅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病秧子,竟然出門了?
這可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