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那支亂哄哄的隊伍,領頭的正是縣林業隊的隊長林大頭。
他身材敦實,裹著件半舊的軍大衣,戴著頂雷鋒帽,帽耳朵耷拉著,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本來早該回家圍著火爐子歇著了,硬是被李家村那個賈老虔婆鬧得不得安生。
這婆娘嚎天搶地沖進林業隊值班室,唾沫星子噴得老遠。
一口咬定,他們林業隊新任命的守山人陳冬河不負責任。
明知道她兩個兒子進了山有危險,非但不去找人,還言語羞辱他們李家村!
更讓他火冒三丈的是,賈婆子話里話外惦記著的,竟是什麼“賠償”!
仿佛狼吃人是守山人的錯,是林業隊的錯!
好像她兩個兒子是金子做的!
林大頭在基層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什麼潑皮無賴沒見過?
當時就氣得拍了桌子。
在隊里簡單問了下情況。
無非就是李家人又偷上山,避開了守山人陳冬河,如今人沒回來,這老婆子才鬧騰起來。
他心里立刻就有了判斷。
不過人命關天,他不敢怠慢,罵歸罵,事還得管。
立刻調來了林業隊庫房角落里那輛快散架的解放牌老卡車,把林業隊三十多個沒回家的隊員全拉上了。
連帶著哭嚎不止的賈婆子和她那個眼神閃爍,不知在想什麼的閨女李紅梅,一路顛簸著就往陳家屯趕。
卡車在坑窪的凍土路上開得像條扭秧歌的龍,坐在後斗的人被顛得七葷八素,賈婆子的干嚎也斷斷續續。
等好不容易趕到陳家屯,卻撲了個空。
陳冬河竟然早就背著槍進山了!
這消息在村里炸開了鍋。
陳家屯的老少爺們兒一听,頓時炸了毛。
罵聲一片,全沖著賈婆子去的。
張鐵柱那暴脾氣,一听陳冬河獨自進山找人,還是這麼個風雪夜,二話不說,拎著根碗口粗的頂門杠就開始挨家砸門,嗓門洪亮︰
“冬河兄弟一個人進山了!大雪封山,狼群鬧得凶!大家伙兒是爺們的幫把手!抄家伙!去尋尋人!”
黑燈瞎火的,硬是讓他喊來了五十多條精壯的漢子。
個個裹著厚棉襖,拿著鐵鍬、柴刀、老套筒,火把映著一張張凍得發紅卻帶著怒氣的臉。
林大頭把林業隊的人和陳家屯的人匯攏,加上些跟來看熱鬧的其他屯人,足足湊了有八十多號。
打著 啪作響的松明火把,開著嘎斯車大燈,打著手電筒,浩浩蕩蕩地往山腳摸去。
雪地難行,火光連成了一條蜿蜒跳動的火蛇,人聲鼎沸。
張鐵柱提著頂門杠走在林大頭旁邊,胸腔里憋著一股邪火,悶雷似的罵了一句,唾沫星子噴出老遠︰
“李家村的癩子就是事兒多!偷跑上俺們後山打東西,壞了老輩子的規矩。”
“這也就罷了!偏偏趕上明天是冬河兄弟娶親的大喜日子。”
“今晚倒好,還得摸黑進山給你們這群王八犢子擦屁股!真他娘的晦氣!惡心人!”
陳家屯的其他人更是義憤填膺,七嘴八舌地幫腔。
這年頭,屯與屯之間界限分明,護短得很。
本屯人被外人欺負了,那必須一致對外,同仇敵愾。
賈婆子縮在人群中間,听著四面八方的指責和咒罵,那三角眼里閃過一絲怨毒,隨即就扯著她那副破鑼嗓子嚎開了。
她試圖蓋過所有聲音。
“放你娘的羅圈屁!俺不管那些破規矩!俺兩個兒子都是進了你們這地界上的山!”
“要是沒把人囫圇個兒找回來,那就是陳冬河的錯!是他守山守得不好!他得賠!”
“賠俺倆大兒子!賠俺們老李家香火!”
那潑辣的架勢,仿佛她才是苦主。
林大頭正煩著,一听這蠻不講理的混賬話更是火冒三丈,厲聲斥道,聲音壓過了嘈雜︰
“胡鬧!守山人是看山防獸護林子的,不是替你們這些刁蠻戶管兒子的!”
“猛獸下了村寨傷了人畜,那是他守山不利的責任!該咋辦,咱們林業隊絕不姑息!”
“可如今是你自己個兒不守規矩跑進深山老林被畜生啃了,那是活該找死!怨得著誰?!只能怨你自己沒把兒子管教好!”
他扭過臉,指著賈婆子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
“你們打小在這片白山黑水混大的,山里有狼有熊瞎子有野豬,哪個不知道?”
“揣著明白裝糊涂,自己找死還倒打一耙怪得了別人?哪條王法規定的?!這官司就算打上北京城,也沒你們的理!”
賈婆子被噎得不輕,眼神閃爍,眼看犯了眾怒,周圍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刀子,她也不敢再撒潑。
就在她剛想偃旗息鼓的當口,一聲撕心裂肺,帶著哭腔的呼救聲從半山腰傳了下來。
那哭聲、那調門,賈婆子再熟悉不過!
她像打了雞血,猛地從地上躥起來,踮著腳尖往聲音來源指去,尖聲叫道,聲音因激動而變形︰
“是俺小寶!小寶的聲音!快!快上去!俺小寶遇險了!快快快!都死站著干啥!”
不用她說,隊伍也發現了前方雪坡上陳冬河拖著爬犁的身影,以及爬犁旁那個蠕動的人形。
眾人精神一振,腳步立刻加快了不少,火把光暈亂晃。
當火光和幾道強力手電光柱終于把前方照亮,看清了陳冬河拖著的簡易爬犁上堆著小山似的狼尸,最上面似乎蓋著一個蜷縮的人形東西赫然就是李小寶,眾人心頭都是一松。
人救回來了!
至少救回來一個!
賈婆子像頭護崽的母豹子,猛地從人群里竄出去,連滾帶爬撲到爬犁邊。
借著亂晃的火把光,她看清了自己小兒子的慘狀。
兩條小腿血肉模糊,只剩骨頭茬子支稜著,凍得發青發黑,人像個破布娃娃一樣癱在冰冷的爬犁上!
一股冷氣直沖天靈蓋,緊接著是鋪天蓋地的怒火和更加熾烈的貪念。
這婆娘混了一輩子,撒潑打滾、顛倒黑白的本事爐火純青,心眼轉得比誰都快。
她沒去關心兒子死活,反而搶先一步拍著大腿嚎啕起來,聲音淒厲得能刺破耳膜︰
“俺的兒啊——你這是遭了啥樣的大罪啦——是哪個天殺的黑心肝、爛肚腸的王八羔子,把你害成這樣啊——”
這一嗓子,陰毒又誅心。
她是想把這屎盆子扣給誰?
目標不言自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