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忠亮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工具︰“我跟你回去可以，但你得等我把手里的活兒都交代清楚。”
“行，全都听你的，只要你同我回去就好。”甦晶眼里的淚終于掉了下來，“你想交代多久就交代多久，我陪著你在這里，也不差這兩天。”
甦忠亮拍拍身上的灰，對梁薇說︰“走，去庫房，把那些家伙事兒都理理。”
梁薇應了聲，跟在他身後往庫房走。
甦晶拎著行李箱，也快步跟上去。
庫房里堆著各種修復工具，架子上擺著大大小小的瓷碗，里面裝著磨好的顏料，紅的、藍的、綠的，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甦忠亮走到架子前，拿起裝著石青色顏料的碗︰“這是剛磨好的。昨天你補的那塊衣裳，就得用這個色，摻三分白，調得稀一點，不然蓋不住底下的裂紋。”
“我記著呢，甦師傅。”梁薇掏出個磨得發毛的小本子，認真記下來。
“光記著沒用啊，你得上手練才行，否則就是紙上談兵。”甦忠亮把碗遞給她，“一會兒你再試試，我在旁邊看著你。”
他又拿起一把排刷，似乎很是舍不得︰“這把排刷是我師傅傳下來的，毛軟，補細線的時候用。你拿回去，別跟那些新刷子混在一起。”
甦晶站在旁邊，看著父親熟練地翻找工具，嘴里不停念叨細節，突然開口︰“爸，去年我去杭州文二路上的美術用品店，看見有電動研磨器賣。
那種機器磨顏料又快又細，你還總自己蹲在這兒磨，多費勁。”
“機器磨得哪有手工磨得細？”甦忠亮頭也沒抬，“那些老顏料，得順著石頭的紋路磨，機器一攪，顏色就雜了。
你以為修壁畫是你做設計呢，在電腦上拉個色塊就能應付？”
“我沒說應付。”甦晶反駁，“我就是覺得，能省點力氣就省點。
效率就是時間，時間就是金錢。
前陣子我幫客戶做古建築畫冊，去看那些老木匠干活，人家現在也用電動鋸子，沒誰還死守著手工鋸刨一整天。”
“累就不磨了麼？”甦忠亮把排刷遞給梁薇，轉頭瞪了甦晶一眼，“當年我師傅七十歲還在石窟里蹲著呢。
人家磨顏料磨到手指關節都腫了，也沒喊過累。
你在杭州寫字樓里，吹著空調畫圖紙，喝著速溶咖啡，哪懂這手藝里的門道。”
“我怎麼不懂了？”甦晶也來了脾氣。
她繼續說︰“我做設計也講究心思的好吧？
上次給老字號做包裝，客戶要還原三十年前的老樣式。
我跑了三趟檔案館翻舊報紙，一筆一筆描紋樣，跟你對著壁畫找殘痕一樣費神！
再說了，杭州博物館里修文物，我也去參觀過。
人家有專門的恆溫箱存顏料，還有專門的儀器看裂紋。
就是比你拿個老花鏡湊在壁畫前瞅靠譜多了啊！”
甦忠亮冷笑一聲︰“放你的狗屁！靠譜不靠譜我會不知道。”
“爸，你有時候就是太固執了！
時代在變，做事的法子也在變。
你不能總守著那些老辦法不放！
去年我出租的老房子翻新，師傅用新型膠水粘木板，比老木匠用的魚鰾膠結實還省事。
哪像你？
還在用糯米漿摻麻絲，萬一潮了怎麼辦？
修壁畫跟修牆差不多，你不能固地自封，你得去接受一些新東西。”
“老辦法怎麼了？
我用老辦法修了三十多年壁畫，哪幅出過錯？
14窟的供養人畫像，當年裂開了三道縫，我用糯米漿摻著麻絲，現在不也還好好的？
你說的那些新型膠水，能保證三十年不裂？
發明都沒三十年吧，沒經過時間檢驗的東西也能拿來比較。
又能保證跟壁畫本身的料子融到一塊兒？”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讓誰，吵得不可開交。
梁薇站在中間，手里握著那把舊排刷，插不上話。
她看著甦忠亮漲紅的臉，又看看甦晶氣鼓鼓的樣子。
左右為難。
前幾天跟甦師傅吵架的還是她呢。
現在她倒好，搖身一變，她成和事佬的角色了。
“甦老師，小甦姐，你們別吵了。”梁薇擋在他們之間，“甦老師，小甦姐在杭州惦記你，也是擔心你身體；
小甦姐呢，甦老師守著這些壁畫，就像你在杭州守著你的設計稿，都是自己舍不得的心頭事。
其實你們倆，都是為對方好。”
甦忠亮和甦晶同時閉了嘴。
甦忠亮轉過頭，看著架子上的顏料碗，半天沒說話。
甦晶也別過臉，捋了捋額前的碎發。
庫房里又安靜下來，只有窗外的風嗚嗚地吹。
“我知道你擔心我。但這些壁畫，我實在放不下。
我要是走了，庫房里的顏料，誰幫我看著不讓受潮？
前年下大雨，23窟漏水，我守著壁畫烤了三天三夜，才沒讓顏色泡壞，換了別人，誰能這麼上心？”
“我幫你看著。
甦老師，你放心跟小甦姑娘回杭州。
這里的活兒我都記著呢，每天過來檢查顏料、查看石窟，肯定不會出問題。
等你回來，咱們再一起修壁畫。”
甦忠亮看著梁薇點了點頭，又看向甦晶︰“我跟你回杭州，等你做完手術，我就回來。這地方我待了三十年，比杭州的家還熟。”
“爸……”
甦晶的手指摳著行李箱的拉桿︰“其實我也不是非要你留在杭州，我就是怕你一個人在這兒沒人照顧。
實在不行，我幫你請個阿姨照顧你，我也好放心些。”
“找什麼阿姨，我自己能行。”甦忠亮擺了擺手，“你好好養身體，比啥都強。
年紀輕輕別總熬夜，上次你寄設計稿過來，信封上的字都寫歪了，肯定又是熬了通宵。”
甦晶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知道了，以後不熬夜了。等我好了，到時候把石窟的紋樣畫進我的設計里。”
甦忠亮又拿起一個裝著糯米漿的瓷瓶︰“漿是剛熬的，你要每天攪一攪，別讓它沉底。
補色的時候，先刷一層漿，等干了再上顏料，不然顏色掛不住。
還有89窟的券頂容易落灰，每周要用軟毛刷掃一掃，不能讓灰沾在沒補的顏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