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忠亮蹲在台階上，肩膀有些顫抖。
梁薇站在旁邊，听見他鼻子抽了抽，沒敢上前。
風從戈壁那邊吹過來，帶著股沙石的清苦氣。
過了會兒，甦忠亮重新點燃煙。
梁薇手里還拿著手機，保持著讓他接電話的姿勢。
電話那頭掛了電話，梁薇也只好按下了返回。
她在甦忠亮身邊坐下，輕聲說道︰“甦老師，如果你有空的話，听我說說話吧。”
“我不听。”甦忠亮對梁薇的敵意突然蹭漲，“你也想勸我離開石窟吧？呵，就算我離開克孜爾，你也頂替不了我的位置。
所里比你資歷老的老師傅多了去了，常年在庫木吐喇的喬師傅、谷西區的林師傅、谷內區的李師傅、後山區的秦師傅……哪個不是可以當你師父的人？
你這個娃娃以為是李教授的學生就牛氣得很，我也瞧得出來，你是有著幾分天賦，也比其他那幾個穩重些，但在克孜爾修壁畫，這些頂多是錦上添花……”
甦師傅咄咄逼人的態度，要換做以前，她早叉著腰罵回去了。
今天梁薇不想說這些，她看向遠處︰“能和最親的人說說話，是多珍貴的一件事啊。”
甦忠亮沒想到平時一身反骨的梁薇，今天出奇的溫順。
他吐出一口煙，冷哼一聲︰“珍貴什麼，每次打電話，說不了三句就要吵。我看不打電話還好，打了電話我還少活三年。”
“能和在乎的人吵架，就是一件珍貴的事情。
以前我爸媽在的時候，我總是嫌他們很煩。
鄰居家的老奶奶給了我一顆棒棒糖，他們非得扔掉也不讓我吃；
同學過生日，別的小朋友都能住在同學家，我爸爸偏不讓，連拉帶拽地把我拖回了家；
我只是多吃了一烤魚，被我爸罵得狗血淋頭……”
甦忠亮不說話了，靜靜地听著梁薇繼續往下說。
“他們總是那麼煩，那麼討厭。
好像對我就是有一種莫名的控制權。
只要不听他們的話，他們就會變得非常暴躁，好像他們的天都塌了。
我以為他們不愛我，但後來想想，都不是。
不讓我吃棒棒糖，只是因為我剛看過牙醫，才五歲已經得了蟲牙；
不讓我住同學家，只是因為那晚上同學家里只有她爸爸在家，我爸擔心我的安全，防患于未然；
我多吃了一條烤魚，只是因為我肺炎咳了兩個多月，病情剛剛好轉……
我忽然有一天明白了，他們不是不愛我，也不是想要控制我。
只是他們第一次做父母，很突然的，我闖進了他們的人生，他們的世界。
他們想把最好的給我，想我平安的長大，想把最好的給我。偏偏他們很笨拙，是那麼不善言辭，表達不了他們真正的意思。
意識到這一點，中考我考了全校第一。
不再刻意把知道的答案空著，不再交白卷，只是為了氣他們。
但……他們不在了。”
梁薇沒哭，喉嚨澀澀的，還是沒哭。
她彎了彎嘴角︰“一切發生的很突然。我還沒告訴他們，以後我會很乖，甚至……沒來及跟他們道別。
所以甦老師，我不是想要勸你什麼，我也不想勸你什麼。
我熱愛新疆，熱愛克孜爾，跟你一樣。只是覺得，能好好說話的話，別留遺憾。”
甦忠亮重復了一遍︰“別留遺憾……”
梁薇看向甦忠亮，站起身說道︰“謝謝你听我說這些，我要去洗碗了。”
她說完，往宿舍走去。
剛邁出腿，甦忠亮喊住她︰“那個，你有空的時候，幫我把相片存到你說的那個白天晚上一下嘛。”
“是網上。”
“正好嘛，現在是晚上。”甦忠亮按了按手機，“怎麼存個相片還分白天存和晚上存，難不成白天存效果比晚上差些嘛？”
“咳咳……”梁薇見到甦忠亮這個樣子，腦子忽然冒出兩個字‘可愛’。
呃，可愛的‘老古板’。
嘶，有點驚悚。
一周後，院門口傳來汽車剎車的聲音。
甦晶拎著個行李箱來到克孜爾，看見甦忠亮，一米七六的姑娘眼圈一下紅了︰“爸，你非要這樣跟我對著干是吧？”
“你來干嘛？”甦忠亮抬頭瞪她。
“我不放心你！”甦晶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我一定要把你接回去！”
“我說了不去！”
“你必須去！我上周體檢，醫生說我有甲狀腺結節，要做手術！我要是住院了，誰來照顧我？你跟我回去，我住院的時候，你還能給我遞口水！媽媽臨終前讓你好好照顧我，你真就一點也擔心我嗎？”
甦忠亮正在調膠，听見甦晶的話，手里的調膠刀掉在地上。
甦忠亮回過神看向甦晶︰“你說啥？甲狀腺結節？要做手術？”
甦晶別過臉，抹了把眼角︰“醫生說良性的，小手術，就是得住院觀察幾天。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怕你瞎操心，可你在這兒一天不跟我回杭州，我一天不踏實。這趟我是跟公司請了年假來的，就是要把你接走。”
“杭州杭州，你張口閉口就是杭州。”
甦忠亮彎下腰去撿調膠刀，手指明明踫到了桿子，卻沒力氣拿起來。
梁薇趕緊撿起調膠刀，擦干淨後遞到甦忠亮手里。
他拿著調膠刀站在原地，半天沒再說話。
甦晶腳邊的行李箱輪子響了一下，拉桿上面布滿長途奔波的塵土。
“爸，跟我回杭州吧。”
甦晶像一個小女孩兒，聲音里帶上幾分乞求︰“等我做完手術，你要是實在想回來，我再陪你一起過來。
就當……就當陪我住幾天，我一個人在醫院，睜眼閉眼都是消毒水味，想跟人說句話都沒有。”
甦忠亮抬頭看著甦晶。
女兒頭發亂蓬蓬的，眼下帶著青黑，顯然坐了很久的火車。
他恍然想起二十一年前，這丫頭在石窟里發燒，他背著她走了十幾里山路去鄉衛生院。
那時候她趴在他背上，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喊著“爸你慢點”。
現在她長大了，在杭州做平面設計，能自己掙工資買房子，一抽屜都是她的設計獲獎證書，卻還是會在他面前掉眼淚。
沒等他回憶完，他又想起自己的妻子。
“老甦，咱可就這一個女兒，我不在了以後，你得照顧好她啊……”
甦晶的媽媽離世時，甦忠亮忙著搶救北魏遺存的壁畫。
她在ICU住了十多天，甦忠亮都沒能回去看上一眼。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甦忠亮咬了咬牙︰“好，我跟你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