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很快開了。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探出頭,手里拿著一把胡楊木削成的鑿子。
“阿亞,你怎麼來了?”
老人的漢語說得不利索,咬字卻清晰。
他看見梁薇,眼里多了點好奇。
“艾力師傅,這是梁薇,她在克孜爾石窟修47窟,想跟您學老法子量洞窟。”
阿亞說著把梁薇往前推了推。
梁薇趕緊問好,把自己遇到的難題說了一遍。
末了,她掏出那張畫滿誤差值的草圖。
艾力師傅接過草圖,眯著眼楮看了半天,不時點點頭。
“哎,丫頭這有啥難的,跟我來這里。”
艾力師傅帶他們走到院角的空地上。
牆根堆著幾捆曬得泛白的紅柳枝,枝椏間掛著兩把沒編完的柳編小筐。
旁邊碼著三根粗壯的胡楊木,樹皮剝得干淨,截面露出淺黃的木紋。
老師傅彎腰從舊木箱里取出兩樣老物件。
“這叫桑木丈桿,桿身上的寸、分刻度是用朱砂點的。”
桑木丈桿每節餃接處包著磨亮的黃銅箍,很精致。
還有一個邊角圓潤的木質直角器,直角頂端嵌著枚小銅釘。
“丫頭,你看著。量進深跟量院子一樣,先得找平。”
他蹲下,用手把細沙和枯草除開,再撿起碎石把小坑填實。
“不管是洞窟還是院子,地面不平就量不準。你得用細沙把凹陷墊勻,凸起的土塊敲碎磨平,這個步驟不能省。”
說完,他將桑木丈桿的首節對準院牆根的老榆樹,雙手扶著桿身緩緩向前鋪展,每接一節都用指腹抵住銅箍接縫,左右輕晃確認無松動。
鋪到第三節時,他又停住。
從布袋里摸出根棉線,一頭系在丈桿中段的銅箍上,另一頭拴著枚小銅錘。
“光鋪直還不夠,得看水平。”
老師傅表情專注,松開手讓銅錘垂落,眼楮順著棉線瞄向丈桿。
“像這樣,丫頭過來瞧。棉線得貼緊桿身‘準星線’,說明丈桿沒歪;偏了就墊塊薄岩片,直到線桿重合。”
他捏起半片岩片塞進丈桿下,銅錘晃兩晃便貼緊朱砂細線。
“準星線是老輩用墨斗彈的。以前馬合木提爺爺在院子里打木架曬壁畫殘片,全靠這丈桿量尺寸,再用紅柳細枝編小支架架著丈桿防手晃。那會兒院子風大,他蹲在胡楊木墩上挪步,量完曬架,紅柳枝都被風吹得發顫,尺寸也沒差過半分。差了的話,曬架不穩,壁畫殘片一曬準會卷邊。”
“來,你過來試試。”艾力師傅讓開一側。
梁薇放下筆記本,蹲身掃淨地面細沙,小心地拼接桑木丈桿。
剛鋪到第二節,棉線歪了。
銅錘離準星線差小半寸。
她急著調整,伸手掰丈桿,反倒讓銅箍松了半分。
腦子明明學會了,嘰嘰喳喳的,好像在說︰“讓開讓開,我現在強得可怕!”
手剛剛睡醒︰“嗯?什麼風大?神經,戈壁哪天風不大。”
果然,萬事都看著容易,做起來難。
“別急,手放輕。”艾力師傅按住她的手腕,幫她把銅箍按回原位。
阿亞掃出石子︰“那里有顆小石子,把桿尾頂高了。”
銅錘晃了晃,仍沒貼緊準星線。
“墊在桿身中間,別墊兩頭。”艾力師傅遞過薄岩片,“早年我搭壁畫修復台,把岩片墊在桿頭,量偏一寸差點釘錯胡楊木支架。
後來馬合木提爺爺教我用紅柳枝削小楔子調水平,比岩片穩當。你回克孜爾以後,改用紅柳枝試試,現在暫時用岩片。”
梁薇依言墊上岩片,銅錘穩穩垂落,棉線恰好貼緊準星線。
成了。
她抬頭笑時,額角的汗水落到下頜。
測完距離,艾力師傅拎著直角器走到院牆前,手掌貼住牆面順著磚縫摸索,再將直角器長邊貼緊牆面對齊磚縫。
“岩壁和磚牆的平行紋路都是天然準線。”他抖抖棉線銅錘,“木矩貼緊磚縫,棉線對齊另一條邊,直角就準了。以前老輩砌存顏料的土坯櫃,先按這法子定橫豎線,再用紅柳枝蘸白灰描線,砌出的櫃子方方正正,放顏料罐也不晃。”
梁薇蹲在一旁記錄。
連‘銅箍松了用羊油擦了敲緊’,‘紅柳枝支架要晾干防彎’……
這種微不足道的小知識點也一並記下。
阿亞站在她身後,把羊皮囊遞到她手邊。
見她沒察覺,便往她身前挪了挪,用自己的影子擋住她頭頂的烈陽。
院角的紅柳枝在風里輕晃,影子落在梁薇的筆記本上,剛好蓋住她畫的支架草圖。
梁薇听得入了迷,直到太陽快偏西,才想起該回去了。
她謝過艾力師傅︰“這段時間有些忙,等忙過這段時間,我請您吃飯。”
艾力師傅擺擺手︰“不用客氣丫頭。能有人記得老法子,比啥都強。”
回去的路上,越野車開得比來時慢。
車里誰也沒說話。
梁薇忽然想起剛來新疆的那天。
那次她對阿亞產生了誤會,車里也是這般安靜。
要不要說點什麼?
說點什麼好呢?
“艾力師傅很少跟人說這麼多,他覺得現在年輕人都不愛學老法子了。”
阿亞目視前方,說話的語氣很一如往常。
“嗯,謝謝你阿亞。”梁薇憋得慌,問出心里的疑惑,“不過你不是去找人了嗎?”
阿亞沒看她,回道︰“是啊。不過沒找到。”
沒找到。
所以又路過石窟,順便進來看一眼?
“阿亞。”梁薇想起阿亞悄悄替她擋太陽的樣子,無奈地說道,“你真是個好人。”
“……”
阿亞轉過頭看著她,‘哈’一聲笑了出來。
“不過對誰都好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怎麼說呢?”
“因為大多數的女孩子沒那麼大度。尤其是她真的喜歡你的話,請對身邊的異性朋友不要太好,注意保持距離。”
阿亞頂了頂腮,握著方向盤的手一點點收緊,將方向盤上的皮質套捏變了形。
“那麼你呢?梁老師。”
他一腳踩下剎車停,轉頭望向她。
“啊?”梁薇一把抓住車頂把手。
只听他語氣誠懇,似乎帶著一點低聲下氣︰“我能對你大度一些,你能不能別跟我保持距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