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後的第三日,岳麓書院的年考,便在這冬日肅殺又隱隱躁動的氣氛里,準時來了,依舊是那個讓人心里發怵且舉辦過入學考的慎思堂。
一大早,通往“慎思堂”的那條青石板路,氣氛就繃得緊緊的。
學子們大多抿著嘴,眼神里帶著點豁出去的狠勁,或是藏不住的緊張。
相識的踫見了,頂多匆匆點個頭,連寒暄都省了,生怕多說兩句話,就把腦子里死記硬背下來的那點東西給忘沒了。
王明遠收拾好東西也便李昭一同出門,冷風刮在臉上,刺刺的,反倒讓他因熬夜復習而有些發沉的腦子清醒了不少。旁邊的李昭,臉繃得比他還緊,嘴唇都有些發白,一路走,一路還在無意識地念叨著什麼經義。
“宴之兄,放輕松些。”王明遠低聲寬慰了一句,“平日該下的功夫都下了,盡力便好。”
李昭猛地回過神,咽了口唾沫,聲音有點干︰“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這心里頭,跟揣了只兔子似的,蹦 得厲害!明遠兄,你說……我不會真被……”
“瞎想什麼!”王明遠打斷他,“你近來進步不小,上次听你說你們教諭還夸你經義很有悟性。穩住心神,正常發揮便是。”
李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對,對,教諭夸過我……我得穩住,穩住……”
年考果然不同,規制上就更靠近鄉試了,一連考兩日。
第一日考的是經義注疏,足足五道大題——《四書》經義兩道,《五經》經義三道。
這已不再是院試時主要考有沒有記住經文本身的意思了,更多的是摳那些艱深拗口的各家注疏,考校的是對這經義的理解深度和廣度,看你肚子里除了死記硬背,到底裝了多少真材實料。
王明遠沉下心,先快速瀏覽了一遍所有題目。大部分內容,平日里周教諭都反復錘煉過,柳山長那本筆記里也多有鞭闢入里的見解,他答起來還算得心應手,思路也頗為順暢。
唯其中一道出自《孟子》的題尤其刁鑽,題干是“民事不可緩也”,偏要追問︰“今地方官為修文廟、立牌坊,強征民財民力,致春耕延誤,卻稱‘為君興教化’,此與‘民事為先’之論是否相悖?”。
他沉下心,略一思索,便提筆破題,將幾位注疏大家的觀點條分縷析,對比異同,開頭先點 “君欲興教化,必先安民生,民生不安,教化無從談起”,再引二賢之論層層佐證。
接著直指 “今之弊在‘重形式輕根本’,非‘重教化輕民生’”,將論題辨析清楚。
最後提出 “先補春耕、再籌文廟,由民自願捐輸而非強征” 的建議,每一句都扣著 “教化與民生一體” 的核心,既合經義,又切地方實情。
然後再結合此事在執行時遇到的一些沖突的實例,洋洋灑灑,寫下了自己的見解。
寫完通讀一遍,自覺條理清晰,言之有物,心下稍安。
其他幾道題雖然也考得細,但終究沒超出這半年所學的範圍。只要平日听課認真,筆記做得全,總能答出個七七八八。
但想像王明遠這樣答得既有深度又有自己見解,那就非得下過苦功夫、有過人悟性不可了。
第一日考完出來,學子們個個臉色各異。有的眉頭緊鎖,唉聲嘆氣,顯然是遇到了難關;有的則面帶喜色,顯然是發揮不錯。
李昭湊到王明遠身邊,小聲問︰“明遠兄,那道《孟子》題……你咋答的?我感覺我答得有點亂……”
王明遠簡單說了下自己的思路,李昭一听,臉就垮了半邊︰“完了完了……我好像答偏了點……明日策論、詩賦和算學老天爺可得多保佑我啊!”
第二日,考的是策論、詩賦和算學。
策論才是真正的重頭戲,兩道題,都是緊扣著最近的時政動向。
第一道題是關于西北邊關的。
今年秋末,北邊韃靼部落果然又不老實,幾次小規模叩關騷擾,雖然沒釀成大亂,但也弄得邊陲陲不寧,百姓惶惶。題目問的就是如何安撫邊民、穩固邊防的具體策略。
王明遠一看這題,內心就一沉。
前陣子和狗娃也討論過此事,他倆都很擔心遠在邊關的王二牛。沒想到,這事轉眼就變成了策論考題!
岳麓書院的消息果然靈通,對時政的把握也真是精準。
他不敢怠慢,仔細回想周老太傅平日講解策論時強調的“務實”二字,又結合自己看過的邸報和听來的零星消息。
他提筆先從“穩民心”入手,寫到如何及時公布準確訊息,避免謠言四起;如何組織邊民互保,加強巡防;
又談到“固邊防”,除了常規的整修武備、激勵士卒,他還特意寫到可效仿“屯田戍邊”之策,于緊要處增設軍屯,且戰且耕,減少糧草轉運之耗,也能讓戍卒更有歸屬感,並非一味死守。
最後還提到對遭受騷擾的邊民要及時撫恤,減免稅賦,使其能安心生產,不至流離。
每一策他都盡量寫得具體,避免空話套話。
第二道策論題,卻讓王明遠看得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題目竟是關于東南沿海一些偏遠海島的。
說那些島嶼人煙稀少,產出有限,卻時常遭受海盜倭寇侵擾,朝廷每年都要耗費大量錢糧派兵巡防剿匪,得不償失。
近日朝中有官員提議,不如將這些“無用之地”作價賣給倭國,既可換取一大筆白銀充實國庫,倭國也承諾接手後負責清剿海盜,並保證若干年內不騷擾我國海域。
問︰對此議,如何看待?
“這……”王明遠看到這題,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賣國土?這是身為朝廷大臣能說出來的話?!
他胸口一股郁氣猛地涌上來,差點當場罵出聲。但旋即,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策論考的是理性分析,不是意氣用事。
朝廷既然有人提出此議,或許……或許真是朝廷財政到了極其艱難的地步?或者有其他難以言說的考量?
他深吸一口氣,沉吟良久,終于落筆。
他沒有直接痛斥賣地之非,而是先從“利害”二字入手剖析。
先言“利”︰得一時之巨款,暫緩國庫之困;省日後巡防之費;或能換取沿海短暫安寧。
接著,重重剖析其“害”︰
其一,失地遺患。國土乃先祖所傳,寸土寸金,豈可輕與外人?今日賣一島,明日是否可賣一城?此例一開,後患無窮,將置朝廷于何地?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其二,信義之失。倭寇反復無常,其承諾如何能輕信?今日得島,明日恐便以此為基,滋擾更甚!前朝教訓,猶在眼前!
其三,民心之失。島上雖民少,亦是我大雍子民!將其連同土地一並賣與外國,視民為何物?豈不令天下百姓心寒?沿海漁民皆賴海而生,失此屏障,如斷臂膀,日後何以謀生?
其四,長遠之弊。海島雖小,卻可能關乎海防大局。今日棄之,他日若海上有事,則門戶洞開,悔之晚矣!
最後,他提出,與其賣地資敵,不若咬牙堅持,內部挖潛。
或可鼓勵沿海商賈出資,組建民團協助巡防,給予其海上貿易某些便利作為補償;或可移民實邊,開發島嶼,使其從“負擔”變為“資產”;更要整飭水師,主動出擊,清剿海盜,彰顯國威,方可保長治久安。
寫完這道策論,王明遠只覺得手心都有些汗濕。
這題答得,他幾乎是傾注了全力,將自己能想到的利弊和應對之策都寫了上去,只希望能將自己的觀點清晰地表達出來。
接下來的詩賦題倒是輕松些,題目就是“詠雪”。
經過這大半年的苦練和燻陶,王明遠雖然不敢說詩才敏捷,但至少也能寫得工整像樣。他結合岳麓山的雪景,寫了一首七律,意境還算清雅,中規中矩。
《岳麓冬雪》
麓山寒徹玉塵輕,萬卷樓前素色明。
松枝偶墜瓊瑤碎,石徑初掩履痕清。
圍爐猶念邊關冷,呵筆還思故園情。
且待東風融凍後,再看新綠映晴空。
最後是算學題。題目又是老熟人“雞兔同籠”,但稍微變了點花樣。
不僅問籠中雞兔各幾何,還加上了雞每只值二十五文,兔每只值三十五文,問總共能賣得多少錢。
這題對不少埋頭經史的學子來說,可能有點繞,需要先算出雞兔數量,再分別算錢,最後加總。
王明遠只看了一眼,心里瞬間就列出了兩個方程式,幾乎是眨眼功夫,答案就出來了。
他筆走龍蛇,飛快地寫下計算過程和最終答案,輕松得就像做了道一加一等于二的題目。
兩日的年考,終于在一片或疲憊、或解脫、或志忑的氣氛中結束了。
交卷鐘聲敲響時,不少人長長吁了口氣,像是打了一場大仗。
李昭從考場里出來,臉上竟然帶著點如釋重負的笑容,他一把拉住王明遠的胳膊,聲音都輕快了不少。
“明遠兄!考完了!終于考完了!我感覺……我感覺我這次答得還行!尤其是那道算學題!
嘿嘿,多虧了你平時教我那些簡便法子,我都沒用算盤,愣是給算出來了!就是花的時間長了點……還有策論,我也盡量寫得實在點,沒光寫那些假大空的論調……”
看著他這模樣,王明遠也笑了︰“那就好,正常發揮便好。”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懸著心等放榜了。
放榜之後,書院便會正式放年假,該回家的回家,該留院的留院。
王明遠望著岳麓山冬日的天空,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離年關不遠了,也不知道家里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