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後園的一處院子,已是燈火通明。
王明遠跟著引路的僕役,穿過幾道回廊,踏入其中。
院子里早已擺開了數十張矮幾,鋪著干淨的席子。
一些先到的學子三三兩兩地坐著,低聲交談,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雜著興奮與拘謹的氣氛。
他目光一掃,就看到了幾張府學里相熟的同窗面孔,他立刻抬步走了過去。
“明遠兄!這邊!”一位鄭姓同窗眼尖,立刻招呼,還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空出位置。
王明遠依言坐下,朝幾人拱了拱手︰“鄭兄,劉兄,李兄,吳兄幾位都在。”
“明遠兄,你可算來了。”鄭姓同窗壓低聲音,臉上帶著點同病相憐的感慨,
“听聞你院試那場也病得不輕?我也是,考完回去就躺了兩天,今日才勉強能下地。
不過看你今日起色倒是不錯,看來已是大好了,但是你頭上這紅色印記是......”
還沒等王明遠想好怎麼回話,旁邊一向快言快語的劉姓同窗就出聲,語氣里滿是無奈︰
“誰說不是呢!這場院試,簡直是跟閻王爺搶命!
听說府城幾個有名的大夫,那幾日門檻都快被踏破了,診金都漲了三成!
咱們府學‘院試班’的同窗,這次栽進去的可不少,考中的听說也就幾人。”
王明遠也暗自松了口氣,還好話頭被接了過去,否則自己真不好解釋額頭的傷是怎麼來的。
一旁的鄭姓同窗突然出聲,好奇地問︰“對了,你們可听說這次院試案首的底細了?叫沈紀文那個?”
旁邊那個穿著新綢衫的李姓同窗這會立刻來了精神,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
“我家里托人打听了點消息!說是江南那邊來的,一直在江南大書院讀書,這次是回祖籍長安府應考。
听說文章寫得那叫一個錦繡鋪陳,辭藻華麗得晃眼!特別對學政大人的胃口!
閱卷時,學政大人是邊看邊贊不絕口,嘖嘖稱奇!我還听說……”
他頓了頓,眼神里帶著點神秘,“他和學政早就相識,而且學政大人甚至動了收徒的心思呢!”
“收徒?!”另一個穿著粗布長衫、一看就是農家出身的學子吳姓同窗忍不住驚呼出聲。
隨即又趕緊捂住嘴,左右看看,才羨慕地小聲道,
“我的老天爺!要是我也能被收為弟子就好了……那可是學政大人啊!
真拜了師,以後在科場上,等于有了座大靠山!
起碼……起碼考個舉人,那是指日可待啊!”
正說著,院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白色綢衫、面容清俊的少年走了進來。
他身量挺拔,眉眼間帶著幾分與生俱來的疏離感,目光在院中掃視一圈,便徑直走向一處空著的矮幾,姿態從容地坐了下來,仿佛周遭的議論與他無關。
“喏,那就是沈紀文。”李姓同窗用下巴點了點,語氣復雜,“看著……是挺有傲氣的。”
“案首嘛,傲點也正常。”鄭姓同窗嘀咕了一句。
王明遠也看了過去。
那沈紀文確實氣度不凡,只是眉宇間那股子傲氣,讓他覺得有些距離感。
他收回目光,心里倒沒什麼波瀾。
案首自有案首的資本,他更關心自己頭上的紅色印子明天能不能消下去點。
幾人又低聲閑聊了幾句府學里的事,無非是哪個同窗病倒了,哪個家里托了關系想拜師之類的瑣碎。
不多時,庭院入口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是僕役恭敬的喊道︰“學政大人到!知府大人到!”
喧鬧的庭院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學子都站起身,垂手肅立。
只見兩位身著官袍的大人並肩走了進來。
左邊那位,面容清 ,留著三縷長須,眼神銳利,正是主持此次院試的劉學政。
右邊那位,身材微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卻是王明遠的老熟人——知府大人崔顯正。
讓王明遠有些意外的是,這兩位大人似乎相談甚歡。
崔知府不知說了句什麼,引得劉學政捻須輕笑,氣氛頗為融洽。
兩人在主位落座後,崔知府還笑著對劉學政點了點頭。
“諸位學子,請坐。”劉學政的聲音沉穩,帶著上位者的威嚴。
眾人依言坐下,腰背依舊挺得筆直,不敢有絲毫懈怠。
劉學政環視全場,開始了他的訓勉之詞。
內容無外乎是勉勵大家勤學上進,不負皇恩,將來報效朝廷,以後爭取繼續考中,能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接著,劉學政又宣布了此次院試中獲得廩膳生資格的前二十名名單。
廩膳生每月可領朝廷發放的廩米,算是秀才中的“優等生”,地位也更高些。
王明遠作為第三名,自然也在其中。
這些福利待遇,柳教諭早就跟他們講過,此刻听學政大人再說一遍,眾人也只是恭敬地听著。
“……此乃朝廷恩典,望諸生銘記于心,砥礪德行,精研學問,方不負聖上厚望,不負父母師長期許!”
劉學政最後一句總結,擲地有聲。
“學生謹遵大人教誨!”眾學子齊聲應和,聲音洪亮。
隨後便是開宴。
僕役們魚貫而入,奉上菜肴和溫好的酒水。
席間氣氛稍微活絡了些,但依舊保持著讀書人的矜持。
學子們小口吃著菜,低聲交談,偶爾向主位上的兩位大人投去敬畏的目光。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劉學政放下手中的筷子,輕輕咳嗽了一聲。
整個庭院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只見劉學政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帶著點慈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沈紀文身上,溫聲道︰“紀文!”
沈紀文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對著劉學政躬身行禮︰“學生在。”
“你此次院試,文章錦繡,見解獨到,深得吾心。”
劉學政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庭院,
“老夫觀你才學根基深厚,心性沉穩,是可造之材。今日借此簪花宴之機,老夫欲收你為入室弟子,你可願意?”
話音落下,庭院里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倒吸冷氣的聲音!
雖然早有傳言,但親耳听到學政大人當眾宣布,還是讓眾人震驚不已。
一道道羨慕、嫉妒、復雜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沈紀文。
沈紀文臉上並無太多意外之色,但依舊保持著恭謹,他撩起衣袍下擺,對著劉學政深深一揖到地,頭甚至都觸到了地,聲音清朗而堅定︰
“學生沈紀文,承蒙恩師不棄,願執弟子禮,聆听教誨,永志不忘!”
“好!好!”劉學政撫掌而笑,顯然對這個弟子十分滿意。
“恭喜學政大人喜得佳徒!”
“恭喜沈師兄!”
短暫的寂靜後,庭院里立刻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道賀聲。
不管心里怎麼想,此刻所有人都必須擺出最真誠的笑臉,說著最漂亮的話。
不過,這沈紀文果然和學政大人關系匪淺,看來傳言非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