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牛那雙銅鈴大的眼楮,在看到被衙役半扶半架著拖出來的那個身影時,瞬間就紅了!
不是累的,是嚇的!
他三弟王明遠,整個人像剛從水里撈出來,又像被抽了骨頭的面條,軟綿綿地耷拉在衙役胳膊上。
那張臉,白得跟糊窗戶的紙一樣,一點血色都沒有!
嘴唇更是泛著嚇人的青紫色,就跟……就跟小時候他病得最重、差點沒熬過去那幾次,一模一樣!
王大牛想起小時候的場景,頓時嚇得的魂飛魄散!
“三郎——!!!”
一聲撕心裂肺、帶著巨大驚恐的吼叫,如同平地炸響的旱雷,瞬間蓋過了考棚外所有的喧嘩!
王大牛腦子里“嗡”的一聲,什麼院試,什麼規矩,什麼人多眼雜,全他娘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紅了眼的黑熊,兩條粗壯的胳膊猛地左右一掄!
“讓開!都給老子讓開!”
擋在他前面的人,甭管是看熱鬧的閑漢,還是同樣來接考生的家人,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撞來,驚呼聲中,人群像被犁開的麥浪,嘩啦啦倒向兩邊,硬生生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王大牛幾步就沖到了衙役跟前,那衙役被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得一哆嗦,手一松。
王大牛看都沒看他,蒲扇似的大手一抄,穩穩當當地把昏迷不醒的王明遠接了過來,緊緊摟在懷里。
這一摟,王大牛的心更是沉到了冰窟窿底!
冷!太冷了!
三郎身上那件半濕的單衣,隔著布料都能透出刺骨的寒意,摸上去滑膩膩、冰涼涼,跟三郎小時候渾身發僵、手腳冰涼那會兒的感覺分毫不差!
王大牛瞬間就確定王明遠是犯病了!!
(如果此刻王明遠醒著︰?什麼我就是犯病了?我穿著濕衣服,坐在“空調房”吹了一天一夜渾身能不冰嗎?)
“三郎!三郎!你醒醒!別嚇唬哥啊!”王大牛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哭腔,使勁搖晃著懷里的人。
可王明遠雙眼緊閉,毫無反應,只有微弱的氣息拂在王大牛脖子上,證明人還活著。
(王明遠︰我虛啊,今天啥也沒吃呢!還發燒鼻塞了!你倒是摸摸我的頭啊,是燙的啊!!!)
“完了……完了……”王大牛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小時候爹娘抱著奄奄一息的三郎四處求醫時,那些郎中搖頭嘆息的模樣。
他又想到︰“莫不是……莫不是爹燒紙燒太多了?祖宗辦事的時候不小心被地府里的官兒發現了?嫌咱賄賂?現在要派人把三郎收回去頂罪?”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王大牛心里,讓他又驚又懼又怒!
“狗屁的祖宗!狗屁的閻王!誰敢動我三郎!老子跟他拼了!”
王大牛在心里狂吼,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
他猛地抱緊王明遠,那力道,像是要把弟弟揉進自己骨頭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暖他,用自己的命去換他!
不過懷中的王明遠氣息又微弱的幾分,嘴唇愈發青紫。
(因為是被勒的!!大哥你再使點勁,我真沒了啊喂!)
“讓開!都他娘的給老子讓開!”王大牛再次咆哮,抱著王明遠,像一輛失控的戰車,埋頭就朝著人群外猛沖!
他根本顧不上看路,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三郎不能有事!
前面的人看他抱著個人還跑得跟瘋牛似的,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往兩邊躲閃。
“哎呦!”
“我的腰!”
“這黑漢子瘋了嗎?!”
“喂,有道士嗎?這里好像來了只熊妖!”
…………
驚呼聲、咒罵聲此起彼伏,但沒人敢真的攔他。
王大牛只顧著往前沖,懷里抱著個人,視線受阻,加上心急如焚,腳步踉踉蹌蹌。
“砰!”王明遠的腦袋,毫無防備地重重磕在路邊一輛停著的馬車轅木上!發出一聲悶響!
“唔……”昏迷中的王明遠似乎痛哼了一聲,眉頭緊緊皺起。
不過王大牛毫無所覺,他此刻只想快點找到醫館給王明遠看病。
“嘩啦!”又撞翻了一個路邊攤支出來的竹竿架子,晾曬的干菜、簸箕 里啪啦掉了一地。
“咚!”轉彎時太急,王明遠的頭又狠狠撞在一個挑擔子路人的扁擔頭上!
那路人被撞得一個趔趄趄,擔子里的東西撒了一地,氣得破口大罵︰“瞎了眼啊!趕著投胎……”
話沒說完,對上王大牛那雙赤紅、仿佛要吃人的眼楮,後半截話硬生生咽了回去,縮著脖子不敢吱聲了。
王大牛渾然不覺,或者說,他根本沒心思去管這些。
他只覺得懷里三郎的身體好像更軟了,氣息也更微弱了,那嘴唇上的青紫,在他眼里簡直像催命符!
而且額頭竟然驀然的出現了好幾道血紅的印子!
“這是腦袋里出血了!!!狗閻王!!!啊啊啊!!!”王大牛又驚又急,腳步更快了。
“三郎!撐住!哥帶你找大夫!哥在呢!閻王爺來了也帶不走你!”王大牛一邊跑,一邊語無倫次地低吼。
落在後面的張文濤、張伯父、張伯母、李明瀾幾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只看到王大牛抱著王明遠消失在街角的背影,還有沿途一片狼藉和驚魂未定的路人。
“快!快跟上!”張伯父臉色凝重,招呼一聲,幾人拔腿就追。
張文濤小胖臉煞白,一邊跑一邊帶著哭腔喊︰“明遠兄!你可千萬別有事啊!”
李明瀾則眼尖,看到了遺落在考棚門口地上的考籃,連忙彎腰撿起,緊緊抱在懷里。
王大牛抱著王明遠,像沒頭蒼蠅似的在街上亂撞,看到一家掛著“濟世堂”牌匾的醫館,想也不想就一頭撞了進去!
“大夫!大夫!快!快救救我弟弟!他快不行了!!他犯病了,是心疾!!而且他……他腦袋里都出血了!”
王大牛的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哭腔,震得醫館里嗡嗡作響。
坐堂的是個須發皆白、面容清 的老大夫,正給一個病人把脈,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
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黑塔似的壯漢,抱著個昏迷不醒的少年沖進來,那少年臉色慘白,嘴唇青紫,頭上還有好幾處明顯的紅腫印記!
老大夫心頭一凜,連忙起身︰“快!放這邊榻上!”
王大牛小心翼翼地把王明遠放在醫館里靠牆的一張窄榻上,動作輕得像捧著易碎的瓷器,可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楮卻死死盯著老大夫,充滿了祈求。
老大夫快步上前,先探了探王明遠的鼻息,又翻開眼皮看了看瞳孔,眉頭微蹙。
接著,他伸出三根手指,輕輕搭在王明遠的手腕上,凝神診脈。
醫館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王大牛粗重得像風箱似的喘息聲,還有張文濤等人追進來後壓抑的抽氣聲。
老大夫診著脈,眉頭越皺越緊。
脈象浮數,這是外感發熱之象啊。
再看這少年渾身濕冷,顯然是著了風寒,加上勞累過度,邪氣入體,這才高燒昏迷。
至于嘴唇如此青紫……大概是燒得厲害,加上一路顛簸,看上去是呼吸不暢所致?
可這頭上的紅腫印記……
老大夫心里快速盤算著,手指又換了個位置,仔細感受脈象的細微變化。
嗯,雖然虛弱,但根基尚在,心脈並無大礙……可這壯漢說他弟弟犯了心疾?還從小就有?這脈象……不像啊?
老大夫心里疑惑,面上卻不動聲色。
他收回手,又仔細檢查了王明遠頭上的幾處紅腫,輕輕按壓了幾下,昏迷中的王明遠似乎無意識地皺了下眉。
“大夫!怎麼樣?我弟弟他……他還有救嗎?”王大牛見老大夫半天不說話,急得快要瘋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更加確定了王明遠此刻病情十分嚴重。
“您看他這嘴唇……和他小時候犯病時一模一樣!還有這頭!是不是……是不是腦袋里面出血了?這紅了一大片!!”
王大牛指著王明遠額角一處最明顯的紅腫,那地方因為一路磕踫,確實又紅又腫,看著有點嚇人。
老大夫被他這麼一吼,思路被打斷了。他捋了捋胡子,斟酌著開口︰“這位壯士,令弟他……”
他本想先說“並無什麼大事”,但看著王大牛那副天塌下來的樣子,還有王明遠頭上的傷,加上王大牛反復強調的“心疾”和“小時候犯病”,老大夫心里也有些打鼓了。
難道真是自己學藝不精,沒診出來?這少年看著確實凶險……
他沉吟了一下,準備說得更謹慎些︰“令弟脈象浮數,邪氣入體,乃是風寒高熱之癥,沒有……”
話還沒說完,王大牛只听到“邪氣入體”四個字,後面“風寒高熱”根本沒听進去!他腦子里就剩下“邪氣”兩個字了!
這不就是鬼上身、閻王索命嗎?!!!
“沒有?……沒有什麼?沒有救了?!”王大牛如遭雷擊,眼前一黑,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他猛地撲上前,一把抓住老大夫瘦弱的肩膀,像搖晃一棵小樹似的拼命搖晃起來!
“三郎沒了???我的三弟沒了?!真的沒救了嗎???嗚嗚嗚……我的三弟啊!!”
王大牛的聲音淒厲絕望,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巨大的悲痛讓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老大夫被他晃得頭暈眼花,老骨頭都快散架了,想說話,喉嚨卻被晃得發不出聲音,只能發出“呃……呃……”的短促氣音。
跟在後面的張伯父一行人也終于趕到了。
“王家兄弟!快放手!別激動!”張伯父一個箭步沖上來,用力去掰王大牛的手。
“大牛哥!你冷靜點!”李明瀾也趕緊上前幫忙。
張文濤則“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到王明遠榻邊︰“明遠兄!你不能死啊!嗚嗚嗚……”
醫館里頓時亂成一團。
張伯父和李明瀾好不容易才把陷入癲狂的王大牛拉開。
老大夫扶著桌子,大口喘著粗氣,臉色發白,顯然被嚇得不輕。
張伯父看著榻上昏迷不醒、臉色慘白的王明遠,再看看悲痛欲絕、狀若瘋魔的王大牛,又掃了一眼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兒子和一臉焦急的李明瀾,心猛地一沉。
他深吸一口氣,當機立斷,轉身對同樣被嚇住、臉色發白的妻子低聲道︰“快!你立刻回咱家鏢局!讓陳鏢頭騎最快的馬,用最快的速度,趕回清水村王家!告訴明遠家里人……”
張伯父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不忍,但還是咬牙說了出來︰
“就說……明遠在府城院試考場上突發急癥,情況……情況危急!讓他們……速來府城!見……見最後一面!”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異常艱難。
張伯母臉色一白,看了一眼榻上的王明遠和悲痛的王大牛,用力點了點頭,轉身就沖出了醫館,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的人流中。
醫館里,只剩下王大牛壓抑的嗚咽聲,張文濤的抽泣聲,老大夫驚魂未定的喘息,以及昏迷中王明遠那微弱的呼吸聲。
空氣沉重得仿佛凝固了。
王大牛癱坐在地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只是死死地盯著榻上那個小小的身影,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地喃喃著︰“三郎……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