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福昌指尖捏著那方絳紫絹帕,指節微微泛白,喉結滾動半圈,剛漏出半句︰“這紫……”
陳林搶在他前頭開口,聲音穩得沒半點波瀾︰“顧先生放心。”
他指尖點了點絹帕,篤定地說道,“這紫色染料的優勢,不只是鮮亮。”
頓了頓,他往前湊了半寸,壓低聲音︰“最重要的是耐水洗、耐光照。”
這話落音,陳林抬手將絹帕遞過去,指尖懸在半空︰“這一點我沒法演示,但帕子您留著。讓人試一試,便知真假。”
窗外的日頭斜斜切進花廳,落在陳林袖口。
顧福昌盯著那方絹帕,紫色在光里泛著柔潤的光,倒比市面上的甦木紫鮮活幾分。
陳林都把話說到這份上,顧福昌哪還有不信的道理?
可他是商人,半輩子沒做過沒底的買賣,眼皮子一垂,指尖摩挲著太師椅扶手,慢悠悠開口︰“這是你們顛地洋行的技術,還是……”
話沒說完,陳林便接了話。
他身子往椅背一靠,嘴角勾著淺淡的笑︰“是我個人的技術。”
顧福昌猛地抬眼。
“現在除了您和我,沒第三個知道。”陳林補充道,語氣輕描淡寫,卻像顆石子砸進顧福昌心里。
花廳里靜了片刻,只有廊下掛著的銅鈴偶爾晃一下,叮地響一聲。
顧福昌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抬手拍了拍桌案︰“好!”
他往前傾了傾身,聲音里帶著急切︰“小子,把技術賣給我。我顧家出的價,絕對比顛地洋行高。”
顧福昌心里門兒清——只要攥住這染色手藝,顧家往後就有了棵搖錢樹,還是枝繁葉茂的那種。
見陳林沒吭聲,只是端起茶盞抿了口,顧福昌又加了碼,語氣松了些︰“當然,跟顛地洋行合作的事,老夫也能考慮一二。”
陳林放下茶盞,杯底磕在桌面,發出輕響。
他緩緩搖頭,鬢角的碎發隨動作晃了晃。
顧福昌臉上的笑瞬間收了,眉頭擰成疙瘩,故意沉了語氣︰“怎麼?你還不滿意?”
陳林連忙起身,雙手往身側一垂,語氣放軟︰“顧先生,小子不是這意思。”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顧福昌,眼神亮得很,“這技術我不賣。要是顧先生願意,我想用這染色劑技術入股,跟顧家合建一座染料廠。”
他加重了後半句︰“工廠對外,算顧家的。”
顧福昌倒吸一口冷氣,指尖猛地攥緊了扶手。
這小子城府這麼深?是想借著這技術,跟顧家綁得死死的。
他盯著陳林,故意放沉了聲音嚇唬︰“難道你就不怕,我顧家吞了你的手藝?”
其實他心里打著算盤——最好能花錢,把這染色技術徹底買斷。
陳林忽然笑了,笑聲清亮︰“顧先生說笑了。”
他往前湊了湊,語氣里帶著幾分恭維,“顧家以誠立家,哪會為這點小利,壞了自家名聲?”
他頓了頓,眼神里滿是篤定︰“更何況,顧先生是眼光長遠的商人。我能做出絳紫染料,自然也能做大紅、天藍、明黃。以後咱們合作的染坊,會是大清獨一份的。”
這話像團暖烘烘的氣,吹得顧福昌心里熨帖。
他想起自家那三個不成器的兒子,年紀都比陳林大,可論本事,沒一個能趕上這孩子的。
真是別人家的孩子啊。
顧福昌心里嘆著,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既然是合作,小陳先生準備佔多少股?”
陳林伸開手,大拇指和小拇指翹起來,其余三指蜷著︰“我要六成。”
“嘶——”顧福昌倒吸一口冷氣,眼楮瞪圓了。
這孩子,還真是獅子大開口!
陳林卻沒慌,語氣依舊平穩︰“顧先生,我手里這技術,隨便找個人,想必對方都願意跟我合作。”
說白了,陳林現在是賣家市場,技術就他獨一份。但是做絲布生意商人卻很多。
他往前傾了傾身,聲音壓得更低,“我能明確告訴您,這東西的生產成本非常低。”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低到您難以想象。”
顧福昌做了半輩子布匹絲綢生意,珍貴染料的行情他門兒清——有的價比黃金,甚至有價無市。
他按捺不住好奇,往前湊了湊︰“有多低?”
陳林抬眼掃了眼堂上的油燈,燈芯燃著小小的火苗,燈油在盞里泛著微光。
他隨意地指了指︰“比您堂上的燈油還要低。”
這話一出,顧福昌徹底愣了。
這麼珍貴的染料,竟然這麼便宜?
到底是用什麼做的?
他心里好奇得抓撓,可也清楚——陳林絕不會把技術細節告訴他。
可就在這時,陳林忽然轉身,從隨身的包裹里掏出個陶瓶。
瓶身是土黃色的,瓶口塞著軟木塞。
他快步走到牆角,端過那個淨手的銅盆,往盆里舀了半盆清水。
接著,他拔開陶瓶的軟木塞,指尖捏著瓶口,倒出一滴油狀的溶液。
“滴答”一聲,溶液落進水里。
不過眨眼的工夫,盆里的清水就變成了絳紫,顏色鮮活得像剛摘的紫茉莉。
誰能想到,這一滴在如今價比黃金的染料,不過是煤焦油里提取的苯胺氧化而成的?
只要陳林不說,旁人就算拿到染料,也沒法復制出來。
陳林還想再倒,顧福昌連忙伸手攔住,聲音里帶著心疼︰“別倒了!”
他盯著銅盆里的紫色,深吸一口氣,語氣斬釘截鐵︰“就這麼定了!我顧家出錢出人建染坊,你負責技術指導。給你六成股份,但經營權得放我顧家手里。”
“這是當然。”陳林點頭,語氣里沒半分猶豫。
他本就不想插手經營——那不是他擅長的。
他只想把這技術當搖錢樹,給自家未來的商業帝國輸血。
顧家能走到今天,經營的本事肯定不差。
交給他們,才能讓這技術的利益最大化。
當然,陳林也沒打算把技術全交出去。
他心里早有盤算——只要攥住源頭,把最關鍵的原材料苯胺提取攥在自己手里,就不怕出亂子。
所以接下來,他得建一座完全屬于自己的煉焦工廠。
之前慫恿顛地洋行在租界開鋼鐵廠,就是為了這個——煉鋼要焦炭,到時候他就能另選地方建煉焦廠,當那家鋼鐵廠的供貨商。
這樣一來,很多事就能藏在後面,不引人注目。
可煉焦廠建在哪兒?又讓誰來管?這兩個問題,還沒個頭緒。
陳林和顧福昌在花廳里聊,不知不覺,就到了正午。
丫鬟進來稟報,說已經到了午飯時間。
另一邊,珍妮跟著顧家的婦人逛了一上午豫園。
那些婦人以為她不懂華語,一路上沒跟她說一句話。
珍妮跟在後面,百無聊賴,心里卻一直惦記著陳林。
不知道他能不能說動顧家人?從一開始顧壽松上來給的下馬威,到顧福昌板著臉出現,珍妮心里就沒踏實過。
她總覺得,這次的任務怕是要黃。
畢竟除了顧家,沒人能給顛地洋行提供足夠的生絲。
正愣著神,這群婦人也得到了吃飯的通知。
顧家的飯廳很大,正中間擺著一張大圓桌。
顧家人多,一大家子十幾口人,除了婦人,男丁都圍在大桌上吃飯。
今天因為珍妮在,顧老爺子特意讓家里幾個女子作陪。
陳林被安排在顧福昌身邊,兩人湊在一起,時不時低聲說兩句,顧福昌臉上還帶著笑,倒像一對忘年交。
顧壽松坐在桌子另一頭,眉頭皺著。早上在祠堂跪了幾個時辰,膝蓋到現在還隱隱作痛。
他抬眼看向陳林,眼神里依舊帶著恨——要不是這小子,自己也不會受那份罪。
正吃著,顧福昌忽然放下筷子,看向三個兒子,語氣嚴肅︰“壽松,你們三個沒事多跟小陳先生學學。人家年紀輕輕,懂這麼多知識。你們不光要學漢學,洋人的學問也得學。”
桌上的氣氛瞬間靜了。
邊上幾個年紀小的孫子孫女,頭埋得更低了,捧著碗安靜吃飯,沒一個敢吱聲。
珍妮坐在旁邊,看著這場景,心里暗暗想——顧家的家教,是真的嚴格。
可顧壽松兄弟三個心里卻犯嘀咕︰這叫陳林的半大小子,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難道就因為他夠狂?
顧壽松掃了陳林一眼,又看了看坐在女子桌那邊的女兒顧瑾萱——自家閨女的年紀,好像都比陳林大了。
他又往那邊瞥了眼,卻見顧瑾萱看似低著頭吃飯,眼角的余光卻在往陳林那邊瞄。
顧壽松心里一沉,沒忍住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讓顧瑾萱猛地收回了目光,趕緊把注意力放回碗里。
可這一下,卻把顧福昌的注意力引了過來。
顧福昌看向顧壽松,語氣不容置疑︰“老大,回頭多去小陳先生那邊走動。有些事我準備交給你,以後你負責跟小陳先生對接,一切听他安排。”
顧壽松手里的筷子頓了頓,心里直冒火——讓他听一個娃娃的安排?他甚至能從余光里,瞥見老二和老三在偷偷笑。
可他終究沒敢反駁,只是悶著頭“嗯”了一聲。
顧福昌又轉頭看向珍妮,語氣放緩了些︰“珍妮小姐,麻煩你回去轉告顛地先生,生絲的事,包在我顧記頭上了。”
這話一出,珍妮心里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酒足飯飽後,顧福昌親自送陳林和珍妮出顧府。
門口的石獅子透著威嚴,顧福昌站在台階上,看著兩人上了轎子,轎簾落下,才轉身回府。
轎子剛走,顧壽松就湊到顧福昌身邊,一臉好奇︰“父親,這小子到底跟您說了啥?您對他這麼禮遇。”
顧福昌沒回頭,只是大步往書房走,聲音里帶著幾分得意︰“走,回去跟你說。”
顧壽松趕緊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心里的好奇更重了。
他不知道,從今天起,顧家要上一個新台階了。
不過顧福昌心里還有個念頭——得找家里的老工匠,把那方絹帕拿去試試,確認一下染料的耐洗度,才徹底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