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捕房內,風卷著香樟樹的落葉撲在窗欞上,發出細碎的響。
鐵良捏著張皺巴巴的紙條,眉頭擰成個疙瘩,指節因用力泛了白。
他今早上值時,這張紙就平放在桌案中央。
沒有信封,沒有署名,上面的字卻像淬了冰,看得人脊背發寒。
困擾他多日的劉威被殺案,竟被這張紙頭剖解得明明白白。
一個漁夫抗拆被殺,長子投了洋行,替洋人做事,轉頭就潛進縣城,殺了帶頭的劉班頭——只為給爹報仇。
那孩子叫陳林。
紙上不光寫清了作案動機,連誰看見陳林那天進了城,都寫得一字不差。
“究竟是誰呢?”鐵良靠在冰冷的木柱上,低頭沉思道。
這年頭,多管閑事的人可不多。
對方這麼做,到底圖什麼?
“陳林?”他猛地直起身,眼楮瞬間瞪得溜圓,手里的紙條“嘩啦”飄落在地。
這個名字……怎麼會是他?
記憶里立刻跳出個身影——那個被綁匪套住頭,身材瘦高,但是目光堅毅的少年。
……
轎子來得快,青布簾被風掀了個角。
陳林和珍妮各坐一頂,只不過陳林那頂,是潘起亮幾人抬著,腳步穩得很。
現在的陳林把命看得金貴,懷里揣著辣椒水,口袋里塞著乙醚瓶,指尖時不時摸一下,才覺得踏實。
縣城的治安比洋涇鎮強多了。
一路沒見著尋釁滋事的,就是進城時堵了會兒。
早市的人把街道擠得水泄不通,挑著菜筐的、推著小車的,吆喝聲能蓋過馬蹄聲。
好在豫園距離城門不遠,拐兩個彎就到了。
顧家在城里的宅子不大,內部的裝飾業盡顯節儉之風,兩進的小院子,門楣上雕著簡單的花紋。
進門時,陳林掏出顛地洋行的拜帖,指尖在燙金的字上頓了頓。
門房眯著眼瞅了瞅,連忙弓著腰往里跑,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響。
沒多會兒,門房就喘著氣跑出來,手忙腳亂地引著二人往客房走。
客房里坐著個中年人,二三十歲,留著三綹胡須,皮膚白淨得像沒曬過太陽,看著斯斯文文的。
“在下顛地洋行幫辦陳林,陪同顛地小姐來拜訪顧先生。”陳林拱手,腰彎得恰到好處,眼神卻沒漏過對方眼底的輕視。
他早猜透了,這人不是顧福昌,多半是顧家的哪個兒子。
“一個小小幫辦,一個黃毛丫頭,就敢嚷著見我爹?”青年人端起茶杯,蓋子在杯沿上刮出刺耳的響,“洋人,都這麼不知禮數嗎?”
對方的聲音並不像外表那麼斯文,像是帶了刺一般,扎得人耳朵疼。
“不知閣下是?”陳林臉上沒半分怒意,依舊客客氣氣地拱手。
他以前在技術部門時,跟著公關部跑過不少業務,這種上來就擺譜的,見得太多了——嚇唬誰呢?
倒是珍妮沉不住氣,臉一下子拉了下來,仰著頭,大冷天還搖著淑女扇,扇面“嘩啦”響,故意裝听不懂華語。
青年人瞥了珍妮一眼,又轉向陳林,嘴角勾出抹嘲諷︰“小娃子,你連我都不認識就上門,功課都沒做好?是你們家顛地先生急眼了吧?”
陳林沒接話,反而笑了。
“閣下身為顧家少爺,倒像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他再次拱手,聲音穩得很,“顛地先生既然派在下過來,自然有他的道理。”
頓了頓,他抬了抬下巴︰“在下陳林,公子身在上海灘,難道沒听說過?”
顧壽松搖了搖頭,學著洋人的樣子攤開手,故意拖長了語調︰“沒听說過。”
“哈哈哈!”陳林笑出了聲,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的張揚,“顧兄說笑了。我陳林年不過十四,能說流利的英語;進顛地洋行才五天,就指導工匠搭起四層辦公樓的框架;還自己研出了水泥促凝劑——單是這個技術,就幫我賺了五萬銀元。”
狂!這小子太狂了!顧壽松手里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濺在衣襟上,他都沒察覺。
這些話,簡直顛覆了他的認知。
可陳林還沒說完。
他“噌”地站起來,走到顧壽松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語氣里沒半分尊重︰“不知道顧兄十四歲時在干嘛?長這麼大,你有憑一己之力賺過五萬銀元嗎?”
“你、你這個狂妄的小子!”顧壽松也猛地站起來,胸口劇烈起伏,手指著陳林,“再這樣,我讓下人轟你出去!”
可他一站起來,才發現自己竟還沒陳林高。
頭頂剛到人家肩膀,這落差讓他更氣,臉漲得像豬肝。
陳林沒給他再說話的機會,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低了些︰“顧兄莫生氣,在下並非看不起你。”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起來︰“你想想,顛地先生能一次性花五萬銀元,買我這個剛入職五天的小員工的東西——這說明什麼?說明我能給他帶來更大的價值。”
顧壽松喘著氣,梗著脖子︰“那又怎麼樣?跟我顧家有什麼關系?”
“因為我今天來,就是要送你顧家一場潑天富貴。”陳林的聲音擲地有聲,眼神死死盯著顧壽松︰“不知道顧兄作為顧家的長子,能不能做主拒絕這份大禮?”
這話像塊石頭,砸得顧壽松踉蹌著退了兩步,“咚”地坐回椅子上。
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身上散發出的氣勢,竟讓他這個快三十的人慌了神。
一旁的珍妮看得眼楮都直了。
手里的淑女扇不知何時停了,扇面垂直向上,剛好遮住嘴巴——她生怕別人看見自己快要驚掉的下巴。
就在這時,花廳的後門外傳來一聲咳嗽,沙啞得像破鑼。
陳林眼角的余光瞥見,顧壽松的臉“唰”地白了,剛才的囂張勁兒全沒了。
他也抬頭往後門看,只見一個年近半百的老者走了進來。
老者精神矍鑠,穿件青色緞面夾襖,立起的毛領護住脖頸,露出張瘦削的臉,眼楮亮得像鷹,掃過來時帶著壓迫感。
“顧先生好。”陳林沒等對方開口,先拱了手。
來人肯定是顧福昌。
這種自己不出面,派個分量輕的兒子來試探的伎倆,太常見了。
顧福昌擺著架子,畢竟年紀在那兒。
他沖陳林點了下頭,聲音慢悠悠的︰“小陳先生請坐。”
接著,他的目光轉向顧壽松。
顧壽松像見了貓的老鼠,立馬弓著身子,頭低得快踫到胸口。
“孽障!”顧福昌的聲音陡然冷了,“讓你招待貴客,就是這麼招待的?有辱我顧家門風,給我滾回去跪祠堂!”
顧壽松哪里還敢頂嘴,低著頭,幾乎是逃跑似的快步走出花廳,鞋底在地上蹭出“沙沙”的響。
“顧先生,這位是我們顛地洋行的大小姐。”陳林側過身,指了指珍妮,“不知道府上可有女眷?方便的話,帶我們小姐去參觀下豫園。”
他這是要支開珍妮。
有些話,不方便外人听。
顧福昌比顧壽松識趣多了,立馬點頭,沖門外喊了聲“來人”。
沒一會兒,一個穿著藍布衫的婦人走進來,恭恭敬敬地引著珍妮出了花廳。
現在,花廳里就剩陳林和顧福昌了。
很難想象,眼前這個精瘦的五旬老漢,就是身家巨萬的南潯四象之首,湖州絲業的扛把子。
他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筆直,手指輕輕敲著桌沿,沒說話,卻透著股威嚴。
“小陳先生,現在就剩咱們兩人。”顧福昌先開了口,語氣直截了當,“在商言商,不用拐彎抹角。”
這正合陳林的心意。
他轉身,從身後的包裹里掏出塊亮紫色綢布——只有手帕那麼大,材質看著也普通,邊緣還縫著簡單的針腳。
可顧福昌的眼楮,瞬間亮了。
在綢布行當摸爬滾打了幾十年,他對布料的敏感,比貓對魚還強。
那塊紫綢布,在昏暗的光線下,竟像塊閃閃發光的金子,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
他忍不住站起來,腳步有些急,走到陳林面前。
順滑的胡須下面,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動,眼楮瞪得滾圓,連呼吸都變重了。
陳林恭敬地把綢布遞過去,指尖輕輕一放。
顧福昌接過來時,手竟有些抖。
他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的風浪多了,養氣的功夫早就練得爐火純青,可此刻,卻壓不住心里的激動——指尖傳來的順滑感,還有那鮮亮卻不刺眼的紫色,是他從未見過的。
布匹這行,流程一環扣一環︰絲綿種養、繅絲紡紗、素布織造、染色扎花。
越是往上走,利潤越高,技術含量也越高。
在化學染色劑出現之前,世界各地用的都是植物染料或礦石染料。
這些天然染料,最怕光照和洗滌,一不注意就會褪色。
尤其是大紅、亮紫、金黃這些顏色,更是金貴——金黃色早年還是皇家御用,尋常人根本用不起。
豪門富戶的女子,都以穿大紅大紫為榮,後來才有了“大紅大紫”形容人飛黃騰達的說法。
可這塊紫色方帕,用的絕對是他沒見過的染料。
顏色鮮亮,摸著手感順滑,看著就染得扎實——要是顧家能拿到這種染料的方子……
顧福昌的心跳得更快了,忍不住用指甲輕輕刮了下綢布。
沒掉色,也沒起毛。
他忽然有些後悔,剛才不該讓長子來試探。
要是顧壽松真把人轟走了,顧家豈不是要錯失一次千載難逢的機遇?
他抬眼看向陳林,眼神里多了幾分鄭重——這個十四歲的少年,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