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爐里的炭火跳了跳,橘紅的光撲在陳林臉上,把他的眉眼染得暖融融的。
他指尖捏著顆五香豆,往嘴里一丟,腮幫輕輕動了動,才抬眼看向圍坐的漢子們。
“各位叔伯剛才也說了,”他聲音不高,卻壓過了棚外的風聲,“一年到頭,能接到幾個月的活計就不錯了。剩下的時間,只能打短工,工錢還得由著別人說了算。”
漢子們都低著頭,有人用粗糙的手指摳著衣角。
泥爐里的木塊“ 啪”炸了個火星,照亮了他們臉上的愁容。
陳林往前傾了傾身,接著說︰“小子有個想法。咱們這幫人,是第一個建起混凝土樓房的。未來幾年,租界的建設會不斷鋪開,需要大量人手。咱們這里的人手不少,要多少有多少——可唯獨缺專業的建築隊伍。”
棚子里的氛圍漸漸活躍起來。有人抬了抬頭,又飛快地看向身邊人;有人搓了搓手,眼里慢慢亮了起來。
李雲山是第一個開口的,他嗓門粗,帶著股子憨直︰“小陳管事,俺們信得過你!你說咋干,俺們就咋干!”
“對!俺們信你!”其他人也跟著點頭,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有人甚至攥緊了拳頭。
爐火映著眾人的臉,連皺紋里都透著暖意。
陳林看著這些樸實的漢子,心里也軟了——在這個陌生的時代,這些人,或許會成為他最早的“根基”。
他指尖在桌沿上輕輕敲了敲,沉聲道︰“好,那我就直說了。我想成立一個專門幫人建房子的商行。”
漢子們都屏住了呼吸,連炭火燃燒的聲音都清晰起來。
“參照洋人的公司模式來辦,”陳林接著說,“我負責出資,買專門的建房工具;諸位叔伯作為發起人,以手藝入股。咱們下面做事的兄弟,可以當專職建築工人,一年十二個月,都能領薪水。”
……
陳林給眾人描了幅好遠景︰有穩定的工錢,有分紅,不用再看地主和工頭的臉色。
這話听著像畫餅,可他說的時候,眼神亮得很,語氣也沉實,沒半分虛浮——他是真信這建築公司的未來。
要知道,上海灘未來幾十年,會變成東方的小巴黎。
租界的地盤小,限制了發展,卻偏偏讓房地產生意火了起來。
他清楚得很,這個行業在上升期,能有多賺錢。
英國佬現在瘋狂往大清傾銷鴉片,不就是為了完成血腥的原始積累嗎?
就像幾百年前,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美洲掠奪那樣。
陳林想改變時代,也得有自己的原始積累。
可他沒法像洋人那樣去搶、去掠奪,只能靠自己的腦子,一點一點攫取利益。
他把促凝劑專利便宜賣給顛地,就是為了給這家建築公司賺啟動資金。
他勸顛地在租界開水泥廠、促凝劑廠,也是為這家公司鋪路——以後建房,材料能省不少事。
那些建築工人,大多是沒田的農民。
要麼給地主當佃農,春種盼雨,秋收怕澇,到頭來還是填不飽肚子;要麼給人打短工,今天有活干,明天可能就餓肚子,連自耕農都比不上,是最朝不保夕的一群人。
幾個工頭能好點,可也只是個工匠。
滿清和大明差不多,工匠的地位低,算下九流的行當。
可按陳林說的做,情況就不一樣了︰工頭能當老板,有股份,能分紅;普通工人也能有穩定收入,至少能趕上長工——這樣的條件,他們怎麼可能拒絕?
果然,和陳林想的一樣,所有人都點頭應了。
只是這建築公司咋成立、掛在誰名下、怎麼運營,還得慢慢琢磨。
好在陳林還有時間,只要在顛地洋行的大樓完工前敲定就行。
除了賺錢,陳林還有別的心思︰他想靠這家公司,在自己身邊收攏一股勢力。
關鍵時刻,這些習慣了听指揮的工人,會是他的助力。
當然,這都是長遠的事,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把大樓建好。
接下來幾天,陳林泡在了工地上。
承重牆要完善,外立面粉刷要勻,內部裝修得細致,連管網鋪設都得他盯著。
太陽升了又落,外灘上那棟前所未有的大樓,一天比一天成型——磚縫越來越齊,牆面越來越平,遠遠看去,已經有了幾分西洋建築的氣派。
……
縣城的捕房里,油燈昏黃,油芯子時不時爆個燈花。
捕頭鐵良把劉威手下的快手都叫了來,一個一個問話。
問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從一個快手嘴里摳出了有用的消息。
“你們打死了一個洋涇 的漁夫?”鐵良的聲音沉了下來,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他最恨這種恃強凌弱的事,就算這種事在縣城里不算少見。
那快手“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膝蓋在青磚上磕得發響,頭埋得快貼到地面︰“鐵捕頭,是劉班頭干的!小的們只是跟著,沒動手,真沒動手!”
“那漁夫家里還有什麼人?”鐵良又問,語氣緩了些。
快手頓了頓,聲音含糊︰“呃……還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他沒敢說,他們還把那漁夫的啞妻給賣了。
“三個孩子?多大了?”
“大的男孩十三四歲吧,小男孩十歲左右,還有個小女孩,六七歲的樣子。”
听了這話,鐵良心里剛冒起來的一點希望,又沉了下去。
他眉頭擰成個疙瘩——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就算再機靈,也沒法制服劉威啊。
劉威雖說不算什麼高手,但也不是個半大小子能輕易放倒的。
更別說,劉威死得那麼邪門,那種手段,怎麼可能是個孩子能弄出來的?
可不管怎麼說,三個孩子沒了爹娘,總不能不管。
鐵良還是把這事告訴了縣尊吳雲,又申請了二百文補助,打算給孩子們送過去。
可等他趕到洋涇 的時候,只看到一間空蕩蕩的茅草屋。
屋頂的茅草掉了大半,窗戶紙破了好幾個洞,院子里的枯草隨風招搖,一看就是好多天沒人住了。
鐵良站在院門口,心里有點發堵。
他想找附近的人問問,可這一片的人家早就搬走了,連個問話的人都沒有。
他對著衰敗的茅屋嘆了口氣,只能悻悻地往回走。
……
這會兒,陳林正在麗如銀行里,把從顛地手里拿的五萬銀元正洋存了進去。
顛地洋行的錢也存在這家銀行,所以陳林沒見到實打實的銀元,只拿到了一張銀行的票據。
他看著票據上的數字,指尖輕輕摩挲著紙面——這些洋人,不愧是最早搞金融的,很多手段都跟後世差不多了,倒省了不少麻煩。
“恭喜你,杰克。”顛地在單據上簽完字,抬起頭,藍眼楮里帶著笑,伸手跟陳林握了握,“現在你也是有錢人了。”
他的手勁不小,指節分明的手緊緊攥住了陳林的手腕,帶著股子西洋人的熱情。
這事很快在租界里傳開了。
有人說顛地先生講信用、人品好,也有人記住了“陳林”這個名字——能跟顛地做這麼大的生意,這年輕人不簡單。
存完錢,陳林特意取了一百塊銀元試試。
當那些白花花的西班牙本洋遞到他手里時,他心里顫了一下——銀元邊緣的齒紋硌著手心,涼意在指尖漫開,可那沉甸甸的分量,卻比泥爐的炭火還讓人心里發暖。
他沒多耽擱,直接去了工地,把幾個工頭叫了過來,給每人發了五個銀元。
韓忠信接過銀元,往懷里一揣,腰桿都直了,嘴咧到耳根︰“主家!您放心,俺們肯定好好干活!”
其他幾人也跟著點頭,嘴里一口一個“主家”,那股子親熱勁,像是把自己全賣給陳林了。
陳林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韓忠信的胳膊︰“各位叔伯,別這麼喊。咱們是合伙人,你們也是公司的老板,年底賺了錢,大家都有分紅。”
李雲山撓了撓頭,臉上有點不好意思︰“小陳管事,俺們拿了錢,就得做事。
您有啥安排盡管說,俺們都是粗人,您不說,俺們也不知道該干啥。”
其他幾人也跟著點頭,眼里滿是期待。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把顛地洋行的大樓建好。”陳林的聲音沉了下來,目光掃過幾人,“這個工程,就是咱們滬上一建的免費廣告。把樓建好了,以後有的是活干。”
他把自己的建築公司命名為“滬上第一建築公司”,簡稱“滬上一建”。
這種名字跟此時的習慣差得遠,可幾個工頭也沒意見——只要能賺錢,叫啥都行。
接下來,陳林還得找人把公司在租界注冊。
韓忠信幾人成了明面上的注冊人,不過他們簽了代持股協議︰陳林佔八成股份,三個工頭每人半成,剩下的半成分給底下第一批工人。
錢全是陳林一個人出的,這麼分,沒人有二話。
安排完這些,陳林又給幾人派了新任務︰去周邊找熟練的工匠,把人都招攬到公司來。
在這個十九世紀中期的上海灘,有手藝的工匠,比銀子還金貴。
……
不遠處的洋涇鎮上,一棟小院里靜悄悄的。
院子中間的白玉蘭被風吹得沙沙響,天上的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銀子,落在地上,成了淡淡的影子。
劉麗華和苗苗坐在台階上,仰著頭看星星。
苗苗的小手揪著衣角,眼神有點發飄。
“又想你阿哥了吧?”劉麗華側過頭,看著苗苗的側臉,聲音軟乎乎的,“要不,咱們去看他?”
苗苗搖了搖頭,大眼楮亮晶晶的︰“苗苗不想阿哥,讓阿哥專心賺錢。苗苗能吃飽肚子就行。”
她頓了頓,突然看向劉麗華,“姐姐,是不是你想阿哥了?”
這話說得太直接,劉麗華的耳尖瞬間紅了。
她伸手捏了捏苗苗的臉蛋,有點不好意思︰“別胡說。”
就在這時,院門口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粗嗓門傳了進來︰“倆丫頭,在這兒干啥呢?”
是劉麗川。
他身材粗壯,往門口一站,幾乎擋住了半個門。
他身後還跟著個大男孩——那男孩看著跟陳林差不多大,可個子比陳林高了一頭,肩膀寬得能扛兩袋米,胳膊上的肌肉鼓得像小饅頭,走路龍行虎步,一看就是個練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