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晚宴開始還有半個時辰,顛地的辦公室里,談判還在繼續。
暮色從百葉窗的縫隙鑽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陰影,空氣中的煙草味淡了些,多了幾分咖啡的醇香。
陳林剛說完建廠方案,顛地便沖詹姆斯抬了抬下巴︰“給杰克搬把椅子。”
詹姆斯趕緊從牆角搬來一把橡木椅,椅腿在地板上蹭出輕微的聲響。
這是種認可——承認陳林有坐著和他對話的資格了。
詹姆斯遞椅子時,眼里藏著羨慕,陳林坐下時,卻覺得後背發緊——邊上那個栗色卷發的拉丁男子還站著,榛色的眼眸像鷹一樣盯著他,沒說一句話,卻透著濃重的壓迫感,像個隱形的獵手。
“你開個價吧,杰克。”顛地將煙斗放在煙灰缸里,掌心按在桌面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陳林抬起手,三根手指伸直,指尖繃得很緊。
詹姆斯的眉頭瞬間擰成疙瘩,偷偷給陳林使眼色——用嘴形比劃著“太多了”,生怕他獅子大開口惹惱顛地。
顛地的眉頭也皺了起來,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顛地洋行每年營業額約兩百萬銀元,鴉片貿易佔七成,是最大的盈利點;出口靠茶葉、生絲撐著。
按陳林說的遠景,這專利未來年營收能超一百萬,還能平衡船只艙差,三根手指,怕不是要三十萬銀元?
“三萬銀元。”陳林的聲音平靜地響起,“顛地先生,只要這麼多。您清楚,這專利不到一年就能幫您賺回來。”
詹姆斯懸著的心“咚”地落下,偷偷松了口氣。
顛地的眉頭也舒展開,眼神里的欣賞更濃了,嘴角甚至露出點笑意︰“杰克,你確定?這價格傳出去,別人要罵我欺負小孩了。”
“沒有您的支持,我做不出促凝劑。”陳林微微欠身,語氣誠懇,“這功勞里,也有您的一份。”
“好。”顛地突然抬手,五指張開,“我給你五萬銀元。但你要負責籌建促凝劑的工廠,把促凝劑量產——要是產量上不去,這專利就沒價值了。”
他多給的兩萬,不是好心,而是要徹底綁住陳林。
促凝劑要大規模用,必須工廠化生產,這擔子,得讓陳林扛起來。
“老板放心!”陳林立刻應下,腰板挺得筆直,“只要設備到位,我一定把生產線建起來。”
顛地轉頭看向詹姆斯,語氣鄭重︰“你協助杰克,設備讓船隊從加爾各答運過來。”至于水泥廠的建議,他采納了,卻沒交給陳林,而是另有安排。
“我協助他?”詹姆斯一臉驚訝,聲音都高了些,“老板,我可是洋行主管……”讓他協助一個剛升幫辦的新人,實在不合規矩。
“他是你招進來的,自然由你協助。”顛地的語氣不容置疑,眼神里帶著點不容反駁的堅決。
陳林看向詹姆斯,拱手笑道︰“有勞詹姆斯管事了。”
“好,我協助你。”詹姆斯嘆了口氣,隨即又擠了擠眼,“不過新廠建成,功勞得算我一份。”
“那是自然。”陳林點頭。
“好了,帶他去宴會廳轉轉,別走遠。”顛地揮揮手,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晚宴快開始了。”
辦公室的門關上後,房間里只剩顛地和那個拉丁男子。
顛地臉上的溫和瞬間消失,眼神變得陰鷙,指尖在煙斗上摩挲︰“尼古拉斯,你覺得這孩子怎麼樣?”
“老板,您覺得他是孩子嗎?”尼古拉斯反問,聲音低沉,帶著點沙啞,“我從他身上,看到了成年人都少有的成熟。”
他看人的本事一向準。
在顛地洋行,他看似不如詹姆斯顯眼,卻管著煙土銷售——那可是佔洋行在華銷售額七成的核心業務,是顛地最信任的人。
“哦?”顛地挑了挑眉,拿起文件翻了翻,“你看出什麼了?”
“他說話滴水不漏,做事有規劃。”尼古拉斯靠在牆邊,目光落在門的方向,“三萬銀元的報價,既顯了誠意,又沒讓您覺得他貪心。現在還主動扛下建廠的活,不簡單。”
……
辦公室外,詹姆斯領著陳林往宴會廳走。
走廊的壁燈亮著,暖黃的光映著牆上掛的油畫——畫的是泰晤士河的景色,船只往來,熱鬧非凡。
宴會廳已經有了人聲,長桌上擺著銀質餐具,水晶杯在燈光下閃著光,服務生正端著托盤擺放點心,黃油面包的香氣飄得老遠。
詹姆斯不時跟路過的洋人打招呼,順手拿起一個牛角面包遞給陳林,笑著拍他的肩膀︰“杰克,恭喜你,馬上要成小富翁了。”
“這都要感謝詹姆斯先生引薦。”陳林接過面包,語氣謙虛。
“不用謝我,促凝劑是你自己搞出來的。”詹姆斯撓了撓頭,好奇地問,“你到底怎麼想出來的?”
“煉金術嘛。”陳林咬了口面包,含糊地說,“就是在腦子里琢磨,想要什麼,就找相近的東西嘗試轉換……”
他說得雲里霧里,詹姆斯听得一頭霧水,剛要追問,一個清脆的女聲突然在身後響起︰“我想要黃金,需要什麼東西來轉換?”
“小姐!”詹姆斯的臉色瞬間變得恭敬,趕緊轉身行禮,腰彎得幾乎貼到膝蓋。
陳林也跟著轉身,眼前的女孩穿著白色西式禮裙,裙擺上繡著細碎的蕾絲,肌膚白得像雪。
最特別的是她的模樣——烏黑的秀發梳著西洋發髻,黑色的眼眸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五官卻帶著洋人女子的深邃,中西合璧的長相,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見過小姐。”陳林跟著行禮,心里卻在猜測對方的身份。
“你就是杰克?那個‘化學家’?”女孩歪著頭看他,眼里滿是好奇。此時歐洲還沒“化學家”的統一稱呼,化學家、藥劑師、煉金術師共用一個詞,她能這麼叫,說明有些見識。
“小姐過譽了。”陳林低下頭,故意裝出害羞的樣子,耳尖卻悄悄泛紅——不是因為緊張,是女孩身上的香水味太甜,像剛摘的草莓。
可珍妮卻從他低垂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絲從容,一點都不像裝出來的。
她忍不住追問︰“你剛才說,相近的東西能轉換?那與黃金最接近的是什麼?”
在這個時代,人們只知道黃金是淘出來的,從沒想過“轉換”。
詹姆斯在一旁捏了把汗——這位珍妮小姐是顛地的女兒,性子跟她父親一樣難纏,陳林要是答不好,怕是要遭殃。
陳林抬起頭,與珍妮對視,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聲音清晰︰“是知識。”
“呵呵呵……”珍妮突然捂著嘴笑起來,肩膀微微顫抖,笑聲像風鈴一樣清脆。
周圍的洋人都轉頭看了過來,目光在兩人身上打轉。
“真有意思。”她笑夠了,眼神里的興趣更濃,“你說得對——你用知識跟我爹地換了五萬銀元,夠買一大堆黃金了。”
就在這時,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走了過來。他的金發編成大麻花,額前兩撮劉海抹了發油,亮得能反光,上唇的兩撇小胡子修剪得整齊,眼神里帶著幾分輕佻。
“肖恩少爺!”詹姆斯趕緊上前,伸手想打招呼。
可肖恩連看都沒看他,徑直走到珍妮面前,目光像是黏在她身上,語氣曖昧︰“珍妮小姐。”
“肖恩?你不是已經回去了?”珍妮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語氣帶著點疏離。
肖恩笑道︰“你不是也要回港島嗎?我等你一起走。”
肖恩是怡和洋行大班渣甸的小兒子,從小跟珍妮認識,卻是個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還是個虐待狂——十歲時就開槍打死過家里的僕佣。
他一直覺得,只有自己配得上珍妮。
剛才看到珍妮對陳林笑,心里的醋意早就翻涌起來。
見珍妮當眾拒絕自己,肖恩的目光轉向陳林,故意露出驚訝的表情,聲音提得老高︰“咦?這里怎麼還有個清國人?”
他圍著陳林轉了一圈,像打量一件商品,嘴角勾起嘲諷的笑︰“伙計,你這西裝太大了吧?西裝要定制才合身。”
“你們知道嗎?”他突然提高聲音,讓周圍的洋人都能听見,“上次我在倫敦動物園,看到一只黑猩猩穿著西裝,背影跟他一模一樣!”
“哈哈哈哈!”周圍的幾個洋青年跟著哄笑起來,笑聲刺耳,目光里滿是鄙夷。
珍妮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陳林是顛地洋行的人,肖恩嘲笑他,就是在貶低顛地洋行。
她剛要開口,卻見陳林站在原地,臉上沒一點表情,仿佛沒听懂英語,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在陳林眼里,這些洋青年跟豬圈里的白豬沒兩樣——靠著家里的勢力作威作福,嘲笑別人的時候,忘了自己不過是靠著“殖民”的紅利,才活得體面。
他捏緊了手里的面包,指甲陷進松軟的面團里——總有一天,他會讓這些人知道,誰才是真正該被嘲笑的對象。
詹姆斯在一旁急得冒汗,想替陳林辯解,卻被陳林用眼神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