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溝河一帶獨特的地形,決定了這次大戰無法進行大兵團對壘。
    沖過河谷之後,雙方大軍被縱橫的水路切割,小戰場特別多。
    當地百姓,早就都逃光了。
    大片大片的平坦曠野上,有旱田、樹林、荒地、零星的水塘和村莊,地勢最低的地方大多是有水的坳田,但都荒廢已久,野草瘋長。
    此時兵馬一旦鋪展開,正面拼殺作戰的人數極多。
    如此戰斗,勝負也能更快決出!
    仗打到這個時候,已經不需要管控全局了,我十萬人鋪展開,還怕你陰謀詭計?
    兵馬在整個戰場上蔓延,人馬徹地連天,無窮無盡。
    大地上一片喧囂,雙方都還在沖殺進攻,鼓號聲、吶喊聲、吆喝聲與馬蹄聲夾雜在一起,耳邊“嗡嗡嗡”直響!
    韓世忠一伸手,親兵們冷鍛札甲披到他身上,旁邊插在地里的長槍,也被他“唰”地一聲拔出,將刀佩戴到腰間。
    接著他又拿起一把長柄馬刀,叫人給他縛在背上。
    在此之前,韓世忠已經很少親自沖殺了,只是偶爾沖一次鼓舞士氣。
    但是這次,他準備親自上陣,其實不管你多勇武,在這種大戰之中,都起不到關鍵作用。
    但是可以鼓舞士氣倒是真的。
    一眾親兵,也是早早準備好。
    隨著韓世忠“駕!”吆喝一聲,拍馬向橋上而去,眾騎紛紛追隨上來。
    韓世忠一邊沖,一邊扯著他那綻雷似的嗓子,大聲吆喝︰“同取富貴!同取富貴!”
    此言一出,四面的人們情緒高漲,喧嘩異常,吶喊震天動地。
    有個年輕武將叫喊道︰“弟兄們,封侯拜相的時候到了!”
    “殺!”
    中軍旌旗如雲,一片馬蹄轟鳴。
    曠野上無數的旗幟招展,人頭鐵盔涌動,刀槍如林;
    大軍的東西南北,四邊都看不見頭,天地之間似乎都被軍隊與人馬佔滿了!
    剛剛開戰就見煙霧繚繞,不知道哪里放起火來。
    在各處戰場上,雙方兵馬都打出了極高的水準。
    女真大隊,分為三處鋒矢箭頭,同時而動。
    在十余丈的範圍內,至少就有二三百騎如三條卷起塵煙的長龍一般沖殺而來。
    定難軍這邊,保持著二十多騎為一隊,各隊分而不散,合則能擊。
    幾乎是一眨眼間,雙方數百上千騎,沒有絲毫退避,沒有絲毫躲閃,就這樣毫無花巧的猛然對撞!
    頓時就撞出了漫天星火!
    唯有這樣的戰斗,才配得上決戰兩個字。
    毫無疑問,這就是當世最強的兩支人馬。
    即便是先前不堪一戰的種家軍,此時也爆發出遠超以前的水平。
    沒有朝廷掣肘,沒有場外因素,西軍本就是強兵。
    戰馬嘶鳴之聲,響徹大地。一時間多少人仰馬翻,一時間多少兵刃捅刺進身體之中,一時間多少鮮血濺出,吶喊從胸腔中炸裂而出!
    雙方都殺紅了眼楮,在這片土地上,雙方已然不講隊形,不講陣列,不講攻戰配合,就是糾纏扭打在一起,只是悶著頭拼命廝殺!
    這是最直接的決戰方式,也因為這里獨特的地形,才得以如此踫撞。
    這就極其考驗中下層武將,以及將士們的的軍心和勇氣。
    在廣袤的疆場上,此時即便是從空中俯瞰,也不能窺見戰場全貌。
    兩邊都是騎兵居多,踫撞之後,就朝著四野散開。
    戰場在不斷擴大,激烈程度也逐漸增加,兵刃破甲之聲,人的悶哼慘叫之聲,戰馬哀鳴倒地之聲,還有利器砍入血肉那種令人牙酸之聲,密集的響起。
    整個騎兵混戰的場面,像極了煉獄修羅場。
    韓世忠沖入對岸之後,朱令靈便不好再沖,他于渡口處壓陣。
    目送無數的兵馬,不斷地臨河列陣,然後縱馬沖鋒,投入戰場。
    女真的三路騎軍,一旦接觸,頓時就分出人馬向兩翼擴張掩護。
    他們也不需要有人指揮,就這樣熟極而流的做出了變化,都是打老了仗的兵馬。
    分出游騎就各自尋找對手,踫上誰算誰,發瘋般亂踏亂行,亂殺亂砍!
    騎兵沖撞,很難把控距離,戰場頓時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亂成一團。
    兩方騎士,只能這樣以騎對騎,長槍亂捅,死戰到底!
    扭打在一個個狹小的戰場中,互相交換著人命。
    如此如此毫無花哨的拼殺,其實反倒是韃子樂意見到的,他們已經厭倦了和定難軍打攻守戰。
    一旦靠近那些堡寨城池,西蠻子就有使不完的手段,讓自己這些女真人憋屈無比。
    他們早就想正面廝殺一場了,勝就是勝,敗就是敗,也不至于如此憋屈。
    就見女真鐵騎不斷向前推進,這些白山黑水中沖殺而出,遠征至窮荒大漠,凶悍絕倫的異族戰士。
    此時終于展露出其掀翻大遼時候的凶悍,圓睜血紅的雙眼,扭曲了猙獰的面孔,渾身衣甲染血。
    負創幾處仍然大呼酣戰不止,他們也不斷有騎士落馬倒下,卻絲毫沒有停頓向前推進的步伐。
    他們眼中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殺透重重陣列,席卷整白溝河北岸!
    自從打下上京,俘虜了幾十萬的遼軍之後,女真打仗就很少這樣主力盡出。
    把自己本族的戰士,全部投到戰場上廝殺。
    因為他們舍不得。
    剛開始女真命賤不值錢,後來他們把自己的命,打的貴了起來。
    他們都搶了極多的財富,虜獲了大量的奴隸。
    他們舍不得死了。
    可是如今這種決定民族未來的大戰,是不能寄希望于別人幫你打贏的。
    因為宗翰的戰績很差,如今這場決戰,是由宗望來指揮。
    東邊趕來的這支定難軍主力,有點超出了宗望的預料。
    他在心底暗罵了幾句希尹,看了一圈之後,下令道︰“誰去頂住!”
    底下的人都默默無語,自己的兵馬,幾乎都上陣了。
    唯有雲中劉彥宗,和他的漢人兵團還有萬余人馬。
    但是宗望不敢讓劉彥宗去。
    他生怕這人一到戰場,立馬就向定難軍投降了。
    畢竟,說破了大天,他們也都是漢人。
    而且陳紹佔領雲內之後,沒有虐待百姓,頗得人望。
    劉彥宗怎麼想先不說,他手下那些人,家人可都在雲內呢。
    誰不想回去?
    劉彥宗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處境,沉著臉一言不發,努力裝一個泥塑的將軍,任由韃子驅使自己的人馬,去中間的戰場。
    眼看無人應聲,宗望剛要點將,突然完顏宗輔站了出來,說道︰“我去!”
    “好!”宗望拍著他的肩膀,說道︰“訛里朵,不要墮了父汗的威名!”
    完顏宗輔點了點頭,帶著手下幾個猛安,上馬沖了出去。
    此時在西邊,獨自抵抗的石土門已經堅持不住,大聲呼號,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他是個猛安(千夫長),但是對面卻有萬余人。
    此時他看上去,也的確像是個受傷的野獸一般,左肩肩甲已經被鈍兵器打得扭曲變形。
    全賴他打斗經驗豐富,及時卸力,才躲過筋斷骨折的下場。
    但左手已經完全使不上勁,等于是獨臂在打。
    頭頂的兜帽也早已打飛,露出了長出一層短短發茬的光腦袋,金錢鼠尾也都變得雜亂,看上去更加丑陋。
    皮甲之上,滿是血污,不知道是自己的還是那些定難軍的。
    在他身邊,聚攏著百余名女真甲騎,以石土門為核心,結成陣列,出盡死力而戰。
    七名蒲里衍還剩下三名跟在身邊,壓住這小小陣列各處,指揮廝殺。
    這些蒲里衍苦戰之余的狼狽之處、渾身的血污傷痕,也絕不下于石土門。
    其余幾名蒲里衍,不是戰死,就是找不到了。
    如此混亂的戰陣,被打散之後,存活下來的可能性也是渺茫至極。
    幾乎為零。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一片區域是安全的了,若是有,必然很快就會成為戰場,被雙方兵馬蔓延而來。
    原本對沖的女真騎士,此時向前已經沖不動了。只能結成這樣的陣列,反過來抵擋定難軍騎軍前僕後繼的沖擊。
    這支定難軍的難纏程度,已經超過了女真戰士最高的估計,他們別說沒見過,听都沒听過這樣打仗的。
    就在石土門已經絕望,想要拼死帶走幾個西蠻子的時候,完顏宗輔的大軍趕了過來。
    宗輔身為三太子,手下兵馬甲士不少,但是都已經投入戰場。
    此時帶著親衛的四個謀克,沖了過來,算是一劑強力的生力軍補充。
    女真韃子見狀,又都嚎叫起來,咬著牙想要繼續拼殺。
    自從和這支西蠻子交上手,這是自己這邊第一次增兵,對面卻源源不斷,潮汐般一浪一浪地涌來。
    石土門還沒高興多久,突然從西邊又沖出來一排一排的騎兵。
    “希尹到底在干什麼!”
    所有人都怒吼起來,這是把所有西蠻子,全都放過來了麼!
    完顏宗輔也出離地憤怒了,希尹這廝真是不堪大用。
    他看了一眼石土門的兵,一名以敢戰聞名的蒲里衍,甲冑腰肋之處,有著一個長矛捅出的窟窿,青灰色的腸子已經流了出來,卻不知道他怎麼還能坐在馬上。
    他心中涌起一股無力感,雖然以前也有以弱勝強,以少勝多。
    但那些軍馬,都沒有如今這股敵人難纏。
    對面無窮無盡的西蠻子,在女真人眼中,他們氣質一樣,甚至長得都很像。
    一個個板著臉,帶著驚人的冷靜,不斷地填充到戰場上。
    石土門剛要說話,突然一支冷箭,呼嘯而至。
    他已經無力豎起馬盾遮擋。
    砰的一聲,他肥碩的身軀倒在地上,戰馬無奈地低頭。
    在這一路兵馬的對面,夏州兵源源不斷,許多騎兵一起大喊著,急促的馬蹄聲和意義不明的嘶吼轟鳴一片。
    戰場上塵土滾滾硝煙彌漫,巨大的噪音震耳欲聾,有些馬匹背上空了,也跟著騎軍繼續向前奔跑。
    完顏宗輔親自手持兵刃,沖殺起來,到了這個地步,三太子也好,元帥也好,都沒有了意義。
    女真人又到了為生存而戰的時候,需要每一個人,都拿出當年的狠勁來。
    此時,李孝忠也已經到了,在他的視線內,也能看見陸續有兩邊的騎兵人仰馬翻,二百余步外的景象十分慘烈。
    耳邊也能听到馬的嘶鳴,人們的哭喊聲、慘叫聲,絕望而淒慘的呼喊!
    但想要看到全局,無疑是痴人說夢。
    所以夏州兵也是一樣的打法,鑽進來就是殺,戰場無限擴散,刀兵相見生死相搏的人越來越多。
    他們女真人心心念念的希尹,正在燕京一帶,跟宗澤對壘。
    而且希尹已經準備撤回北固口,保住女真最後遁逃的出路了。
    他沒有如女真人期望的那樣,出兵死死拖住這支定難軍的夏州主力。
    而是派出寶貴地人手,把燕京城里,這些年搶來的東西,一車車運出去。
    包括典籍、圖紙、史冊、律法.
    他已經事實上默認了戰敗。
    按照女真的軍法,殺頭已經不夠了,得把他全族剁碎了。
    但是希尹還是這麼干了。
    他已經看出來了,這一戰必敗,而且沒有絲毫必要堅持。
    早一點撤,保留多一點有生力量。
    越是耗在這里,越是遂了西蠻子的心意,他們就是奔著殺傷女真主力來的。
    完顏希尹一直還算是听話。
    經歷了五回嶺和良鄉鎮之後,他也是徹底覺悟了。
    此時女真這個民族,他們這伙人,已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若是真的要在這和定難軍死磕,死傷太多的生力軍,對方極有可能不會放過自己。
    將來若是真讓他們殺到北境,說不定就是亡族滅種。
    只有保留下盡可能多的力量,才是正道,爭霸天下、入主中原已經是幻夢一場了。
    可是老汗帶給大家的榮耀太多,蒙蔽了宗翰、宗望和吳乞買的眼楮。
    讓他們無法接受失敗。
    不肯相信,這世上有了一支女真人征服不了的力量。
    早晚有一天,所有人都會明白,我希尹不是罪人,我是女真人的功臣。
    如果能頂住這一次的話。
    正因為李孝忠覺察到希尹戰意不高,他果斷退出,把那條戰線交給了宗澤。
    ——
    眼看著戰線僵持,朱令靈依舊沉穩增兵。
    這時候突然西邊空出一大塊來。
    朱令靈馬上急派哨騎去探查,帶回來的結果是,與西線定難軍對戰的跑了。
    看他們的旗號,是劉彥宗的隊伍。
    劉彥宗本人,被宗望扣在身邊,防止他叛變。
    但是宗望高估了這個漢人軍候世家傳人的影響力。
    你劉彥宗被扣,我們自己不會投降麼?
    大唐皇帝當年給的糧食不夠,我們都要反,這劉彥宗有什麼不能拋棄的。
    大家伙兒的家族、親眷都在人家手里,早就該降了,劉彥宗這潑賊害人不淺,死有余辜。
    幾個將官商議之後,因為這時候戰事實在是太激烈,在戰場上已經無法投降了。
    他們直接後撤,然後再找機會派人去投降,或者就繼續西撤,路上遇到定難軍了再降。
    這片戰場,完全無法停下來,除非有一方認慫撤兵。
    第一支潰逃的兵馬出現,不出意外,又是自己這邊的。
    此時女真的中軍大帳,並沒有設置帳篷,所有的女真高層,全都聚集在高處,俯瞰戰場。
    包括皇帝吳乞買在內,都听宗望的號令。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等待著他下達那個無奈的命令。
    “撤吧!”
    宗翰突然開口,他的心內好像有烈火,燒灼著他的五髒六腑一般。
    所有的豪情壯志,此時都破滅了。
    或許這一仗就不該打。
    可是誰又甘心呢!
    這一仗,徹底試出了定難軍的成色。
    那是一支女真人無法戰勝的兵馬,不管是人數、士氣、配置、甲冑.統統勝過自己。
    而且最重要的是,上下一心,沒有內斗。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後備力量,還有無窮無盡
    如今是戰事順利,若是戰事對他們不利,從龐大的疆域上,他們可以隨時再征募出數倍的兵馬來。
    宗翰是唯一一個開口的,他其實是給宗望分擔了壓力。
    誰都知道勝負已分,再打下去,就是意氣用事,會把女真最後的一點力量給耗干。
    宗望的臉色難看至極,那個撤字,堵在他的喉嚨里,想要吐出來卻如此艱難。
    並不是他不想說,而是生理上的喊不出口。
    宗翰見他臉色漲的如同黑豬血,面目猙獰,不發一言,只當他在暴怒之中,控制不住情緒,再次開口勸道︰“宗望,你不要害了大金國!”
    這一仗,也讓眾人看清了,並非是宗翰不行,而是敵人太強。
    突然,宗望猛地噴出一口黑血。
    周圍的女真貴族們,卻都冷冷地看著。
    沒有人上前。
    女真人,向來只看強弱,不會同情弱者。你宗望沒有上戰場,卻在這里害病,耽誤了大事就該把你碎尸萬段。
    只有宗望的親衛,死死地扶住了他,然後攙扶他坐在一張椅子上。
    吐血之後,宗望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他使勁瞪了瞪眼楮,說道︰“後軍轉前軍,前軍不得動,拖住敵人,撤回古北口!”
    “丟下所有輜重,輕騎撤兵!”
    “撤回去,修養幾年,咱們還能卷土重來!”
    ——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白溝河。
    這場失敗之後競速的運動,終于輪到北邊勢力來參賽了。
    女真人和李景隆、趙光義相比,優勢是馬匹多。
    劣勢則是敵人的馬匹更多。
    不出意外的話,這場追殺會持續很久。
    還會有很多場惡戰,留下斷後的女真甲士,抱定必死之心者極多。
    但是總的勝負已分。
    幽燕大地,即將在丟失兩百年後,真正意義上重回中原的治下。
    戰報如同長了翅膀,飛回後方。
    汴梁、大名府、河東、延安.
    皇城內,趙桓再次喜極而泣,拿出珍藏的涼州葡萄酒,和老婆孩子一起慶賀。
    這個人如果拋開他皇帝的身份不談,此時確實是達到了他本人向往的那種日子。
    一兒一女,夫妻恩愛,患難與共,平生最怕的兩個人,趙佶被關在艮岳,完顏宗望被趕出中原。
    趙桓在慶祝的時候,與他相隔不遠的曲端,卻趁機將滄州駐守兵馬全部換成自己的手下。
    並且出兵山東,直奔登州、萊州,要在這三個地方訓練水師。
    此舉引起張叔夜的強烈不滿,甚至已經打定主意,要誓死攔住他們。
    定難軍兵威達到頂峰,大宋的忠臣良將,都在為大宋擔憂。
    但是大宋的皇帝,他並不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