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屯留河,像一條被夕陽浸染的柔軟綢帶,靜靜地穿過龍城大學校園。河水不急不緩地流淌著,水面被晚霞涂抹上一層瑰麗的橙紅,隨著微風拂過,碎成萬千片躍動的金光,粼粼閃爍,仿佛有無數金色的精靈在嬉戲。河岸兩側是成排的垂柳,柔嫩的枝條如少女的青絲般垂向水面,偶爾輕點河面,漾開一圈圈細細的漣漪。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泥土和水汽混合的清新氣息,間或傳來幾聲歸巢鳥兒的啼鳴,更顯得周遭環境寧靜而愜意。
陳秋銘吃過晚飯,信步走到這里。他卸下了一天的疲憊,獨自坐在河邊的一張木質長椅上,身體微微後靠,閉上眼楮,任由那帶著河水微涼氣息的晚風吹拂著臉龐,吹動他灰白色的發絲。這一刻,他遠離了辦公室的案牘勞形,遠離了教室里的喧囂紛雜,也暫時將評優工作帶來的種種思慮擱置一旁,只想沉浸在這難得的、屬于個人的片刻寧靜之中。夕陽的余暉溫暖地包裹著他,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然而,這份寧靜並未持續太久。一陣清脆如銀鈴般的說笑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河畔的靜謐。陳秋銘睜開眼,循聲望去,只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像兩只歡快的小燕子,正沿著河岸的小徑朝他這邊“飛”來。
跑在前面的是祁淇,她頭上的蝴蝶結發卡,隨著跑動一甩一甩,圓圓的臉上因為奔跑而泛著紅暈,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緊跟其後的是金葉子,她步伐輕快,臉上帶著無奈又寵溺的笑容。
“銘哥!銘哥!我就知道你肯定在這兒!”祁淇氣喘吁吁地跑到長椅前,雙手撐著膝蓋,大眼楮亮晶晶地瞪著陳秋銘,語氣里充滿了“果然如此”的得意,“金葉子還不信呢,非說你可能在體育場或者圖書館!”
金葉子也走了過來,氣息稍顯急促,她白了祁淇一眼,調侃道︰“你呀,除了找學校周邊哪家麻辣燙、哪家奶茶店找得準以外,找別的什麼時候準過?忘了上次把林曉安帶去衛祠玩的事情了?”
“哎呀!金葉子!你快別說了!煩死了!”祁淇的臉瞬間紅到了耳根,像熟透的隻果,她跺著腳,又羞又惱地去捂金葉子的嘴,“那……那是個意外!但是找銘哥,我就是有心靈感應!比GPS還準!”她轉向陳秋銘,尋求認可似的,“對吧,銘哥?”
陳秋銘看著眼前這兩個活潑可愛的姑娘,多日來的疲憊仿佛都被她們青春的氣息驅散了。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眼角漾開淺淺的紋路,那是發自內心的愉悅。他往長椅一側挪了挪,拍了拍身邊空出的位置,示意她們坐下︰“行了行了,你們兩個活寶,快坐下歇歇,跑這一頭汗。”
金葉子和祁淇便一左一右,像兩尊小門神似的在陳秋銘身邊坐了下來。祁淇剛坐下,就像變魔術似的從連衣裙兜里掏出一小把炒得噴香的南瓜子,獻寶似的先遞給陳秋銘︰“銘哥,給你,可香了!”然後又分給金葉子一些。三人就這樣並排坐著,面對著波光瀲灩的屯留河,嗑著瓜子。
“你們兩個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陳秋銘嗑開一顆瓜子,仁兒很飽滿,香味在唇齒間彌漫開。
金葉子將瓜子仁小心地放進嘴里,說道︰“還說呢,評優的那個公示期總算過去了!這幾天我們幾個得了推薦的同學,可是夾著尾巴做人,說話都不敢大聲,走路都靠著牆根,生怕哪個地方做得不小心,在公示期被人抓住把柄舉報了。”她說話時,還故意做出一個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的動作,把陳秋銘和祁淇都逗笑了。
祁淇連忙點頭附和,小臉上帶著心有余悸的表情︰“是啊是啊!銘哥,你上次跟我們講你以前工作時,那些領導同事怎麼在公示期因為陳年老賬或者被人誣告就把資格弄沒了的例子,可把我們嚇壞了!晚上睡覺都夢見有人來查我初中有沒有抄過作業!”
陳秋銘看著她們夸張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感慨,語氣變得有些深沉︰“是啊,有時候現實就是這樣。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世道上,有些人表面上滿嘴的仁義道德,肚子里卻可能滿是男盜女娼,不得不防。”他說這話時,眼神掠過河面,望向遠方,似乎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往事,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峻。
祁淇被這略顯沉重的話嚇了一跳,瓜子都忘了嗑,睜大了眼楮︰“啊?銘哥,這麼嚇人的嗎?”
陳秋銘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可能把社會復雜的一面過早地展現在了學生面前,尤其是像祁淇這樣單純的孩子面前。他連忙緩和了語氣,臉上重新露出溫和的笑容︰“沒有沒有,我好像是說得太嚴重了。你們還小,主要還是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就好。大多數人和事還是好的。”但他心里明白,適當的警惕性,對這群即將走向社會的年輕人來說,並非壞事。
就在這時,陳秋銘口袋里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他掏出來一看,是法律系學生工作群的@全體成員消息。發信人是潘禹會。消息內容很簡短,卻讓陳秋銘一直懸著的心徹底落回了肚子里︰“各位班主任通知︰本次校級評優名單公示期已結束,未收到任何異議,且名單已經學校校長辦公會議審議通過。現請各班派一名班級干部,于今晚八點前到法律系301辦公室婁越老師處領取榮譽證書。特此通知。”
“呵,”陳秋銘輕輕舒了一口氣,臉上綻放出輕松的笑容,把手機屏幕轉向金葉子和祁淇,“看看吧,好事。這事總算徹底落地了,沒出什麼ど蛾子,太好了。”他的聲音里帶著如釋重負的欣慰。
祁淇湊過去一看,立刻雀躍起來︰“太好了!終于穩了!那……那我去領吧!我跑得快!”她說著就要站起身。
金葉子一把拉住她,哭笑不得︰“你快算了吧!就你那小短腿,從這兒倒騰到系辦公樓,再爬上三樓,婁越老師早就下班回家哄孩子去了!等你到了,估計連辦公室的門都進不去!”
“銘哥!你看她!金葉子壞死了!老是打擊我!”祁淇撅起嘴,向陳秋銘告狀,模樣嬌憨可愛。
陳秋銘看著她們斗嘴,忍俊不禁︰“好了好了,別爭了。這種事,還是找個男生去吧,力氣大點,抱證書也方便。”他說著,翻動手機通訊錄,找到了林曉安的電話,直接撥了過去,還順手按了免提鍵。
電話很快接通了,背景音有些嘈雜。“喂,銘哥?”林曉安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刻意壓低的“沉穩”。
“曉安,你現在方便嗎?去系辦公室301找婁越老師領一下我們班的評優證書。記住,一定要當面核對準確,別缺了少了的。”陳秋銘吩咐道。
“啊?現在啊?”林曉安的聲音透出為難,“銘哥,我……我正學習呢,關鍵時刻,沒時間啊!”就在這時,電話背景音里清晰地傳來了華清寶粗嗓門的吶喊︰“谷江河!你左邊!左邊有人!快扔雷啊!”以及谷江河冷靜的指揮聲和激烈的游戲槍聲。
陳秋銘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故意拖長了音調︰“哦——學習呢?你這學習環境……挺熱鬧啊?背景音樂是《反恐精英》還是《絕地求生》啊?”
“呃……那個……是,是我放的……放松音樂!對,放松音樂!”林曉安明顯慌了,語無倫次地辯解。
一旁的祁淇已經憋笑憋得肩膀直抖,金葉子則沒好氣地對著手機喊道︰“林曉安!你少在那兒裝模作樣!打著游戲就說打著游戲,還學習?你騙鬼呢!”
電話那頭的林曉安顯然沒料到金葉子也在,嚇了一跳︰“啊?葉子?你……你也在啊?這事鬧的……那什麼,葉子你沒事的話,你去取一下唄?你辦事,銘哥放心!”他開始熟練地“甩鍋”。
金葉子氣得笑罵︰“好你個林曉安!自己躲在宿舍打游戲,還好意思把活往外推?銘哥是讓你去!你听見沒有!”
林曉安還在掙扎︰“那……那讓李一澤去唄?”他話沒說完,意思卻很明顯。
金葉子柳眉倒豎,一把勾住身邊祁淇的脖子,對著手機“威脅”道︰“林曉安!我告訴你,祁淇現在可在我手里!你要再敢磨磨蹭蹭不去,信不信我馬上就把她扔進這屯留河里喂魚!”她一邊說,一邊作勢要把祁淇往河邊推。
祁淇非常配合地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曉安!救命啊!葉子她來真的!”
這一下果然戳中了林曉安的軟肋,他立刻投降︰“別別別!葉子姐!手下留情!我這就去!馬上就去!你可千萬別撕票!我這就穿鞋!”電話里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和關門聲。
陳秋銘笑著掛斷了電話,看著眼前“劫後余生”、拍著胸口大口喘氣的祁淇,和一臉“計謀得逞”壞笑的金葉子,無奈地搖頭笑道︰“你們這幾個活寶啊……真是拿你們沒辦法。”
笑鬧過後,金葉子收起玩笑的神色,認真地看著陳秋銘︰“銘哥,說正經的。這次評優,在系里開會研究的時候,通過得容易嗎?潘主任他們……沒為難你吧?”她的眼神里帶著關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祁淇也安靜下來,專注地看著陳秋銘。
陳秋銘輕輕嘆了口氣,目光重新投向流淌的河水,夕陽此刻已變成了深紅色,大半沉入了地平線以下,天空的色彩愈發濃烈。他語氣平和,卻也不掩飾其中的波折︰“哪有那麼容易啊。在潘主任眼里,你們很多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些他所謂的‘污點’。尤其是你,金葉子。”
他轉向金葉子,眼神復雜︰“潘主任覺得你個性太強,動不動就喜歡替別人出頭,打抱不平。他甚至懷疑,王剛之前和別的班同學發生的幾次沖突,背後是不是受了你的挑撥或者慫恿。”
“什麼?!”金葉子一听,猛地坐直了身體,臉上瞬間涌上委屈和憤懣,聲音也提高了八度,“他怎麼能這麼想我?!把我想成什麼人了!我那是維護班級同學,怎麼到他嘴里就成了挑撥離間了?真是氣死我了!”她胸口起伏著,顯然被這種誤解傷到了。
陳秋銘理解她的心情︰“別激動,葉子。我當時就替你,也替王剛,把情況都解釋清楚了。事實勝于雄辯,我們行的端做得正,不怕別人說。而且,”他頓了頓,語氣緩和了些,“當時連溫宜老師也幫你說了話。”
“溫老師?”金葉子愣了一下,臉上的怒氣漸漸被驚訝取代,“她……她真的幫我說話了?”
“嗯。”陳秋銘點點頭,“溫老師雖然有時候方法嚴厲,但她心里是明白是非的。”
金葉子的情緒平復了一些,眼神柔和下來,低聲說︰“其實……其實我心里是喜歡溫宜老師的。雖然她以前處理一些事情的方式,讓我們很多同學都不理解,甚至受了委屈……但她對我,其實還算挺好的。就是……就是感覺她好像總是繃著個臉,不太會表達。”
陳秋銘故意板起臉,裝作生氣的樣子,拖長了音調︰“哦——原來是喜歡溫宜老師啊?看來我這個新來的班主任,還是比不上溫老師在你心里的地位啊。”
“不是!銘哥!我不是那個意思!”金葉子急了,連忙解釋,臉又紅了。
旁邊的祁淇立刻“表忠心”︰“銘哥別听她的!讓她喜歡溫老師去吧!我就最喜歡銘哥!只喜歡銘哥!不喜歡別人!”
金葉子又氣又笑,推了祁淇一把︰“你個小叛徒!我……我最喜歡的老師當然也是銘哥你呀!溫宜老師那是……那是尊重!不一樣的!”
陳秋銘看著她們急切解釋的樣子,終于繃不住笑了出來︰“好了好了,跟你們開玩笑的。你們能喜歡、能尊重溫宜老師,我其實很高興。這說明你們是懂得感恩的孩子,能看到老師身上的優點。其實溫宜老師是真心愛你們這些學生的,只是她的表達方式可能比較直接,或者有些想法和你們年輕人有代溝。很多事情,等你們再長大些,經歷再多一些,或許就能更好地理解了。”
氣氛漸漸緩和下來,但陳秋銘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望著河面最後一絲殘陽留下的金邊,語氣變得有些飄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試探︰“是啊……老師和學生之間,也需要理解和緣分。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四班又換了班主任,你們也要好好的,和新老師好好相處,把班級維持好。”
他這話一出,仿佛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祁淇最先反應過來,幾乎是尖叫著反對︰“不要!我們不要換班主任!”她緊緊抓住陳秋銘的胳膊,眼楮里瞬間蒙上了一層水汽,“我們就要銘哥你!誰也不要換!”
金葉子也猛地轉過頭,緊緊盯著陳秋銘,臉上寫滿了震驚和不安,聲音都有些發顫︰“銘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要走?你要拋棄我們四班嗎?”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強忍著才沒讓眼淚掉下來,但聲音里的委屈和恐慌卻掩飾不住。
看著眼前兩個女孩瞬間從歡快跌入幾乎要哭出來的境地,陳秋銘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他沒想到她們的反應會如此激烈。他連忙收起那絲憂慮,換上輕松的笑容,對她們溫和地說︰“看看你們,我就是隨口那麼一說,打個比方而已。又不是馬上要發生的事,你們這麼大反應干嘛?我這不好好地在這兒當你們的班主任嗎?”
金葉子卻不像祁淇那樣容易哄,她倔強地看著陳秋銘,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決︰“那你不準再說這種話!再也不準說了!你再這麼說,我們……我們就不理你了!”雖然說著“威脅”的話,但她微微顫抖的嘴唇和泛紅的眼眶卻暴露了她的真實情緒。
祁淇也帶著哭腔附和︰“對!不準再說!嚇死我們了!”
陳秋銘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暖流,既有被學生們如此依賴和信任的感動,也有一絲對未來不確定性的無奈。他連忙保證︰“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看把你們嚇的。”他拿出紙巾,遞給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下來的祁淇,又溫和地看著努力平復情緒的金葉子。
就在這時,陳秋銘的手機又響了一下,是林曉安發來的消息︰“銘哥,證書都拿到了,厚厚一摞呢!現在發下去嗎?還是怎麼辦?”
陳秋銘回復道︰“先放到我宿舍吧,蔣子軒那里有鑰匙。發證書還是搞個簡單儀式比較好,等找個時間吧。”
放下手機,陳秋銘看著身邊情緒還沒有完全平復、像兩只受了驚嚇的小兔子般的金葉子和祁淇,心中軟成一片。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坐得有些發麻的腿腳,指向沿著河岸蜿蜒向前的小路,聲音溫和得像這傍晚的風︰“好了,沒事了。看,夕陽多美。我們沿著河邊走一走吧,散散心。”
金葉子和祁淇對視一眼,默默地站起身,一左一右地跟在陳秋銘身邊。三人沿著波光漸暗的屯留河畔緩緩而行,身影在漸濃的暮色中融為一體。遠處,校園里的路燈次第亮起,像一顆顆溫暖的星星,指引著歸途。